第三部 第四章 最後的決定

這天早晨,許多人都看見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看見過他的人都記得他處在一種非常亢奮的狀態。下午兩點,他跑去找加甘諾夫;加甘諾夫頭天才從鄉下回到城裡,這時他家聚集了滿滿一屋子客人,正在議論紛紛,熱烈地談論剛才發生的種種事件。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話比誰都多,迫使大家只好聽他一個人說話。在敝城,大家一向認為他是一個「腦袋裡缺根弦的愛嘮叨的大學生」,但是現在他在講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而在亂糟糟的一片議論聲中,這話題卻很能吸引人。他以她不久前最貼心的心腹身份講了她許多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身邊瑣事;無意中(而且,當然很不謹慎)說了一些她個人對敝城眾所周知的大人物的看法,這就立刻觸痛了某些人的自尊心。他說得含含糊糊,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就像一個缺心眼的人,但又為人正直,痛感必須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一下子解釋清楚,但他又老實巴交,不善機變,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和在什麼地方打住。他還相當不謹慎地透露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知道斯塔夫羅金的所有秘密,而且正是她一手策划了這次桃色事件。說什麼她還讓他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上了個大當,因為他自己也傾心於這個不幸的麗莎,可是他卻「鬼使神差」地幾乎用馬車把她送給了斯塔夫羅金。「是的,是的,諸位,你們笑得好,都怨我不知情,都怨我不知道這事竟會這樣了局!」他最後說。當許多人焦慮不安地詢問關於斯塔夫羅金的情況時,他直截了當地宣稱,列比亞德金之所以遇難,按照他的看法,純屬偶然,這一切全怪列比亞德金自己,他不該把錢拿出來給別人看。這一點他解釋得特別清楚,聽眾中有個人不知怎地對他說道,他不該「裝模作樣」;他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又吃又喝,差點沒在她家睡覺,而現在他卻第一個出來說她的壞話,這就根本不像他認為的那樣體面了。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卻立刻替自己辯護:「我之所以吃她的,喝她的,並不是因為我沒有錢,她請我去,能賴我嗎?!請允許我自己來說句公道話,我還是十分感謝她的知遇之恩的。」

總之,大家對他的印象還是好的:「就算這小子很荒唐,當然,也很無聊,但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乾的這些混賬事怎能怪他呢?相反,他還一再阻止她……」

兩點左右,突然傳來一個消息,人們對之議論紛紛的那個斯塔夫羅金,突然乘今天中午的火車離開此地到彼得堡去了。這使大家產生了很大興趣: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據有人說,竟然大驚失色,奇怪地叫道:「誰會把他放走呢?」他立刻離開了加甘諾夫家。不過還是有人在兩三家人家見到過他。

在暮色降臨前後,他終於找了個機會鑽進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雖說費了很大力氣,因為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堅決不肯見他。三星期後,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動身到彼得堡去以前,我才從她本人嘴裡聽說這一情況。細節她沒有說,但是她渾身發抖地指出,他「當時使她驚愕得無以復加」。我認為他不過是嚇唬她,威脅她,如果她膽敢「說出去」,他就告她是同謀。他之所以必須嚇唬她,這跟他當時的一些行動計畫有密切關係,不用說,這計畫她並不知道,直到後來,過了五天,她才明白過來,他為什麼這麼懷疑她是否能保持沉默,這麼害怕她又會大發雷霆……

晚上七時許,天已經全黑了,在城邊的福馬衚衕,在一所歪歪斜斜的小木屋裡,在准尉埃爾克利家,我們的人,共五名成員,全體集合。這次全體會議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親自指定在這裡召開的;但是他卻不可饒恕地遲到了,小組成員已經等了他一小時。這個埃爾克利准尉就是外地來的那個小軍官,也就是在維爾金斯基家的晚會上老是手拿鉛筆、面前放著筆記本的那主兒。他不久前才來到敝城,他遠離人群,在一個偏僻的小衚衕里向兩位小市民太太(她們是姐妹倆)租了一間房,而且很快要走;在他這兒開會最隱蔽,也最不容易察覺。這個奇怪的男孩有一個特點:異乎尋常地不愛說話;他可以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接連坐上十個晚上,哪怕在最不尋常的談話中也一言不發,可是,相反,又睜著他那雙孩子般的眼睛非常注意地盯著說話的人,全神貫注地傾聽。他的臉長得非常秀氣,甚至也似乎很聰明。他不屬於五人小組;我們的人估計他可能有來頭,負有什麼純屬執行性質的特別任務。現在查明,他根本沒有任何任務。而且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他只是很崇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而且不久前才遇見他。假如他遇到一個過早腐化墮落的畸形兒,這人又利用某種浪漫的社會主義作幌子,唆使他去建立一個匪幫,並且為了考驗他,命令他去殺死並搶劫他遇到的任何一個莊稼漢 ,他也一定會鋌而走險,遵命照辦。他在某地有一位有病的母親,他常常把自己微薄的薪俸的一半寄給母親——她大概會熱烈地親吻這顆可憐的、長著淡黃頭髮的小腦袋,為這顆腦袋害怕得發抖,並為這顆腦袋熱烈地祈禱!我之所以大加發揮地說了他這麼多話,因為我十分可憐他。

我們的人十分激動。昨夜發生的事使他們感到很吃驚,似乎,他們被嚇破了膽。他們至今熱心地參加的這件十分普通,雖然是有計畫的骯髒勾當,竟完全出乎他們意料地結束了。夜間大火,列比亞德金兄妹被殺,人群對麗莎的暴行——這一切是如此出人意料,是他們在自己的計畫中所未曾料到的。他們熱烈地譴責那隻專橫的而又在陰暗中操縱他們的黑手。總之,他們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時候,你一言我一語,彼此影響,終於再次決定要求他作出徹底交代,如果他再跟過去那樣支吾其詞,那就乾脆解散五人小組得了,但是在解散的同時必須在平等和民主的原則上,自行建立一個新的「宣傳思想」的秘密團體,以代替那個五人小組。利普京、希加廖夫和那個平民通,尤其支持這個主張;利亞姆申沒有發表意見,雖然他那神態是贊成的。維爾金斯基猶疑不定,想先聽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意見。最後大家決定先聽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交代再說,但是這主兒還不來,這樣隨隨便便、大大咧咧的態度更使大家的氣不打一處來。埃爾克利一言不發,只忙著給大家端茶,他親自向兩位女房東要來茶,斟在玻璃杯里,用托盤端進來,但是他沒有端茶炊進來,也不讓女僕進來。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直到八點半才來。他快步走到長沙發前面的一張圓桌旁,因為大家全同在圓桌周圍;他手裡拿著帽子,給他茶他也不喝。他的樣子很兇,嚴厲而又傲慢,想必,他從大家的臉色一下子就看出來:他們想「造反」。

「在我開口之前,你們先說說你們的情況,不知道為什麼你們變得這麼嚴肅。」他說,露出一絲獰笑,眼睛掃視著大家的臉。

利普京先「代表大家」發言,他用氣得發抖的聲音宣稱,「如果再這樣下去,非碰得頭破血流不可,您哪。」噢,他們倒不是怕頭破血流,甚至隨時準備拋頭顱灑熱血,但僅僅是為了共同事業(全場騷動,一致贊同),因此有事就要向他們公開,讓他們心裡有底,「要不,這算唱的哪一出呢?」(又是全場騷動,發出了幾聲哼哼哈哈的聲音。)這樣做下去既卑鄙又危險……我們根本不是因為害怕,如果一個人單獨行動,其他人不過是他任意擺布的走卒,那這個人一旦出錯,大家就會跟著倒霉。(發出一片感嘆聲:對,對!全體支持。)

「他媽的,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斯塔夫羅金先生的偷雞摸狗跟我們的共同事業有什麼關係?」利普京火了,「就算他是屬於中央的,如果確實存在著這個虛構的中央的話,而且與它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聯繫,這,我們管不著,您哪。然而卻發生了兇殺案,驚動了警察;他們會順藤摸瓜的。」

「您跟斯塔夫羅金完蛋,我們也會跟著完蛋。」平民通補充道。

「而且對共同事業毫無益處。」維爾金斯基最後沮喪地說。

「胡扯什麼呀!兇殺案——事出偶然,是費季卡謀財害命。」

「唔。話又說回來,這可是奇怪的巧合,您哪。」利普京齜牙咧嘴地說。

「你們要是願意聽的話,這都是你們種下的禍根。」

「怎麼是我們種下的禍根呢?」

「首先是您利普京親自參加了這一陰謀,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我曾經命令您把列比亞德金打發走,還給了您錢,可是您幹什麼了呢?要是把他打發走了,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不是您出了個餿主意,說還是讓他上台朗誦詩好嗎?」

「主意並不等於命令。命令是把他打發走。」

「命令。多麼奇怪的詞……相反,正是您下令停止把他送走的。」

「您弄錯了,因此您才表現出這麼混賬和任意胡來。而那件兇殺案——是費季卡乾的,而且是他一個人乾的,因謀財而害命。您聽到別人在大轟大嗡,您就信了。您就害怕了。斯塔夫羅金還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證據就是他在會見了副省長之後,於十二點乘火車到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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