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頭號緋聞

從斯克沃列什尼基那座大廳(即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座大廳)看出去,火災了如指掌。破曉時分,大約早晨五點多鐘,在右首最邊上的一扇窗子旁站著麗莎,她正在凝神注視著漸漸熄滅的火光。她獨自一人站在房間里。她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穿的節日盛裝,她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去出席講演會的——這是一件淺綠色的、華麗的連衣裙,四周滾著花邊,但現在已經揉皺了,是匆匆忙忙、馬馬虎虎穿上的。她突然發現胸前的紐扣沒有扣緊,臉上一陣發燒,急忙把衣服整理好,順手抓起她昨天進屋時扔在沙發上的一條紅頭巾,圍在了脖子上。她一頭鬆軟的秀髮變成一綹綹髮捲從頭巾下露出來,披散在右肩上。她面帶倦容,心事重重,但在皺起的眉毛下的一雙眼睛卻像火一般燃燒。她再次走近窗口,把發燙的前額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這時門開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走了進來。

「我派信差騎馬去了,」他說,「再過十分鐘我們就全知道了,暫時只聽說,河對岸鄰近濱河街在大橋右邊的那一部分燒掉了。還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就起火了,現在正逐漸熄滅。」

他沒有走近窗口,而是停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但是,她沒有向他回過頭來。

「照曆書上說,還在一小時前就應當天亮了,可現在幾乎跟黑夜一樣。」她懊惱地說。

「曆書上全是胡說八道 ,」他帶著親切的微笑說道,但是有點不好意思,便急忙補充道,「照曆書過日子就太乏味了,麗莎。」

他對自己又說了句庸俗的話感到很惱火,便徹底閉上了嘴;麗莎苦笑了一下。

「您的情緒是這樣憂傷,甚至跟我說話都找不出詞來了。但是請放心,您說得很恰當:我一直是照曆書生活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照曆書上算計過的。您感到奇怪?」

她迅速從窗口轉過身來,坐到沙發上。

「您也坐吧。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我想說說我想說的一切……為什麼您就不能說說您想說的一切呢?」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地、幾乎膽怯地抓住她的一隻手。

「這算什麼話,麗莎?您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呢?什麼叫『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自從您醒來後,半小時內,這已經是第二句您說的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了。」

「您現在開始計算我說過的叫您摸不著頭腦的話了?」她笑道,「您記得昨天我進屋的時候您曾經說我像個死人嗎?您認為應當忘掉這話。忘掉或者置若罔聞。」

「我不記得了,麗莎。幹嗎像個死人呢?應當活下去嘛……」

「又說不下去了?您的口才全沒了。我在這世上算活到頭了,夠啦。您記得赫里斯托福爾·伊萬諾維奇嗎?」

「不,不記得了。」他皺起眉頭。

「赫里斯托福爾·伊萬諾維奇,在洛桑 的時候?他讓您討厭極了。他推開房門後總是說:『我就坐一會兒。』結果坐了一整天。我不願意同赫里斯托福爾·伊萬諾維奇一樣,干坐一整天。」

他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麗莎,我為你這種消沉的語言感到痛苦。這樣愁眉苦臉您自己也要花很大代價的。這又何必呢?幹嗎呢?」

他的兩眼閃出了光。

「麗莎,」他叫道,「我發誓,現在,我比昨天你來找我的時候更愛你了!」

「多麼奇怪的自白!說什麼昨天和今天,兩種衡量標準,幹嗎呢?」

「你別離開我,」他幾乎絕望地繼續道,「我們一起走,今天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哎呀,您別把我的手握得這麼疼呀!今天咱倆一起能到哪兒去呢?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再一次『獲得新生』?不,試驗了這麼多次,夠啦……再說我也嫌慢,再說我也辦不到,對我來說太高了。要走就乾脆到莫斯科去,我可以在那裡訪親問友,自己也可以接待賓客——您知道,這才是我的理想;還在瑞士的時候,我就不曾隱瞞過您我是怎樣一個人。因為您已經結婚,所以我們就不能到莫斯科去訪親問友了,因此也就沒有必要談它了。」

「麗莎,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發生的事。」

「這不可能!這太殘忍了!」

「殘忍又怎麼樣呢,即便殘忍也得忍著。」

「您是為了昨天的異想天開報復我……」他獰笑了一下,囁嚅道。麗莎的臉刷地紅了。

「多卑鄙的想法!」

「那您幹嗎要賜給我……『這麼多幸福』呢?我有權知道嗎?」

「不,您最好還是不要提有權沒有權的問題;您的揣測已經夠卑鄙了,不要在卑鄙之外再加上愚蠢。您這樣做今天沒有成功。順便問問,難道您就不怕上流社會的輿論,您就不怕因為『這麼多幸福』而遭到輿論的譴責嗎?噢,既然這樣,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別庸人自擾了。這事與您根本沒有關係,不是您出的主意,您也無需對任何人負責。昨天我推開您的房門的時候,您甚至都不知道進來的是誰。正如您剛才所說,這僅僅是我的異想天開,別無其他。您可以勇敢地和勝利地面對所有的人。」

「你的話和你的笑,已經整整一小時了,讓我聽了毛骨悚然。你現在那麼狂暴地談到的這『幸福』,在我就抵得上……一切。難道我現在能失去你嗎?我發誓,昨天我愛你遠不如今天強烈。為什麼今天你要剝奪我的這一切呢?你知道這個新希望讓我花了多大代價嗎?我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自己的生命還是別人的生命?」

他迅速抬起了身子。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你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呢,還是付出了我的生命,這就是我要問你的問題。難道您現在完全聽不懂我的話了?」麗莎又漲紅了臉。「您幹嗎突然跳起來?您幹嗎用這副模樣瞧著我?您在嚇唬我。您幹嗎總是害怕?我早就發現您在害怕,就現在,就眼下……主啊,您的臉色多蒼白啊!」

「如果你知道什麼事情的話,麗莎,那,我敢起誓,我不知道……我剛才說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講的根本不是那事兒……」

「我對您簡直莫名其妙。」她膽怯地、磕磕巴巴地說。

終於,他嘴上慢慢地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苦笑。他慢慢地坐了下來,兩肘支在膝蓋上,用手捂住臉。

「一場噩夢和胡言亂語……我們說的是兩件不同的事。」

「我根本不知道您剛才說什麼……難道您昨天不知道我今天要離開您嗎,知不知道呢?別撒謊,知不知道?」

「知道……」他低聲說。

「那您還要怎麼樣:明明知道,還要給自己留下這『一瞬間』 。您到底有什麼打算?」

「請您把全部真相告訴我,」他懷著深深的痛苦叫道,「當你昨天推開我的房門的時候,你自己知道你把這門僅僅推開一小時嗎?」

她憎恨地看了看他。

「沒錯,最嚴肅的人常常會提出最讓人驚訝的問題。您擔心什麼呢?難道是出於自尊心,因為是女人頭一個拋棄您,而不是您頭一個拋棄她嗎?要知道,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您這兒,我暫時確信,順便說說,您對我太寬宏大量了,而我最受不了也是您這種寬宏大量。」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步。

「好吧,這樣結束也好……但是怎麼會出現這一切的呢?」

「又關心起這個問題來了!主要是您自己對這了如指掌,您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您自己也巴不得這樣。我是一個小姐,我的心是在歌劇中受的教育,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的,這就是全部謎底。」

「不。」

「這裡沒有住何東西會損害您的自尊心,而且一切都是完全真實的。從我無法忍受的那美麗的一瞬間開始。前天,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中『侮辱』您以後,您卻以那樣的騎士風度回答我,我回到家後就立刻猜到了,您之所以躲著我,是因為您結婚了,而完全不是因為您蔑視我,我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小姐,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我明白了,您之所以躲著我,是為了愛護我這個冒冒失失的、輕舉妄動的人。您瞧,我多麼珍視您的寬宏大量啊。這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突然跑了來,立刻向我說明了一切。他向我透露了,現在正有一個偉大的想法使您躊躇不決,而在這個偉大想法面前我跟他根本一錢不值,但是我畢竟擋了您的道。他也把自己歸人了這一類;他堅持要我們仁在一起,還講了一些非常離奇古怪的話,講到某支俄國民歌中提到的什麼大船啦,槭木船槳啦,等等。我誇獎了他,說他是詩人,於是他就把這當成一枚永遠花不完的鋼鍘兒了。因為,即使他不告訴我,我也早知道,我這人只有五分鐘熱度,所以我就立刻拿定了主意。這就是全部情況,夠了,勞您駕,別再解釋什麼了。說不定我們會吵起來的。您什麼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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