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章 遊藝會的結局

他不肯見我。他把自己鎖在屋裡,在寫什麼東西。對我的一再敲門和呼叫,他隔著房門回答道:

「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了結了,誰還能要求我做更多的事呢?」

「您什麼也沒有了結,您只是促使一切都化成了泡影。看在上帝分上,別說俏皮話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倒是開開門呀。必須採取措施,還會有人來找您和侮辱您的……」

我認為我有權對他特別嚴厲,甚至吹毛求疵。我怕他會採取更瘋狂的做法。但是使我驚奇的是,我發現他非常強硬:

「您不要頭一個來侮辱我。為了過去種種,我感謝您,但是我要再說一遍,我已經斷絕了與人們的一切關係,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在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寫信,在此以前,我竟不可饒恕地把她給忘了。明天,如果您願意的話,請把這封信送去,現在則『merci』。」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您相信,這事可比您想的要嚴重。您以為您在那裡把什麼人粉碎了嗎?您什麼人也沒有粉碎,您自己倒像個空玻璃瓶似的摔得粉碎(噢,我既粗暴又不禮貌,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難受)。您根本就沒有必要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寫信……沒有我,您現在能躲到哪裡去呢?您對實際生活又懂得什麼呢?您大概又在打什麼主意了吧?如果您還在打什麼主意的話,只會再一次完蛋……」

他站起來走到房門口。

「您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久,但是您卻傳染上了他們的語言和口吻,Dieu vous pardonne, mon ami, et Dieu vous garde. 但是我始終認為您品行端正,後生可教,說不定您會回心轉意的——不用說,après le temps, ,就像我們所有的俄國人一樣至於您說的我沒有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那我要提醒您我方才的一個想法:在我們俄國有不可勝數的人,成天價不幹別的,而是像夏天的蒼蠅一樣,不厭其煩地拚命攻擊別人,說他不會處理實際問題,說人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唯獨他們是例外。Cher,要想到,我很激動,請您不要再來折磨我了。為了一切,我要再次對您說聲merci,然後彼此分手,就像卡爾馬津諾夫同讀者告別時那樣,也就是說讓我們儘可能彼此寬容地彼此相忘。他這是故作姿態,做得過火了,竟懇求他過去的讀者忘掉他;quant à nmoi ,我的自尊心沒有這麼強,我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您那顆還不夠老練、還很年輕的心上:您哪會長久地記住一個沒用的老人呢?『祝您長壽』,我的朋友,就像去年過命名日的時候納斯塔西婭祝福我那樣(ces pauvres gens ont quelquefois des mots charma pleins de philosophie )。我不想祝願您幸福無邊——太俗氣了;我也不希望您遭殃;而是向平民百姓的人生哲學學習,只是簡單地重複:『祝您長壽』,並努力設法做到不要太煩惱;這個徒然的祝願是我自己加上去的。好了,再見,真的再見。您也不要再站在我的門口了,我不會開門的。」

他走開了,此外我什麼東西也沒有得到。儘管他很「激動」,可是他說起話來卻十分從容,不慌不忙,很有分量,分明在努力給我留下印象。當然,他對我感到有點遺憾,並且在間接地報復我,唔,也許還為了昨天他說的那些「馬車」和「活動地板」。他今天上午的當眾落淚,儘管取得了某種勝利,畢竟使他處於某種滑稽可笑的境地(他也知道這個),沒有一個人會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樣,這麼關心與朋友交往中那種形式美與嚴謹的形式了。噢,我並不想責怪他!但是,儘管他受到很大震動,可是他身上卻仍舊保持著那種吹毛求疵和冷嘲熱諷,當時卻使我安下心來:一個我行我素,看來很少改變一貫作風的人,這時候當然是不會去做什麼具有悲劇性或者一反常態的事情的。我當時就這麼認為,可是我的上帝,我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啊!我忽略了太多的情況……

在敘述隨後發生的事情之前,讓我先引用幾行他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的信的開頭的話(她還果真在第二天收到了這封信)。

Mon enfant ,我的手在發抖,但是我把一切都了結了。當我和人們進行最後一次搏鬥的時候,您不在場;您沒有來參加這次『講座』,您做得好。但是人家會講給您聽的,說在我們這個缺少有性格的人的俄羅斯,有一個精力旺盛的人站了出來,儘管從四面八方向他發出了致命的威脅,他還是向這些傻瓜說出了他們的真實情況,即他們都是傻瓜。噢,ce sont des pauvres petits vaurie rien de plus;des petits傻瓜——voilà le mot! 吾意已決;我將永遠離開這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所愛的人都對我掉頭不顧。但是您,您是個純潔而天真的孩子,您是個溫順的姑娘,根據一個任性而專橫的人的意志,您的命運差點同我的命運結合在一起,當我在我們未能實現的婚姻的前夕,流下我膽怯的眼淚的時候,您也許很看不起我;不管您是怎樣的人,您都不可能對我有其他看法,除非把我看成是一個滑稽可笑的角色,噢,我的心靈的最後的呼喚是對您,是對您的,我的最後的天職也是對您,對您一個人的!我不能讓您永遠留下一個想法,認為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蠢貨,一個粗野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正如一顆忘恩負義和殘酷無情的心(唉,我忘不了這顆心)大概每天都在向您斷言我就是這樣的人那樣……

如此這般,等等,一共寫了四大張信紙。

在他說「我不會開門的」之後,作為回答,我用拳頭在門上連敲三聲,緊接著便向他叫道,哪怕他今天派納斯塔西婭來叫我三次,我也絕不去見他,說完我就撇下他,跑去找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了。

我在這裡親眼目睹了一件令人憤慨的場面:這個可憐的女人被人當面騙了,而我卻沒有一點辦法。說真格的,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呢?我已經略微清醒了一點,並得出結論:我不過有某些感覺,某些懷疑和預感罷了,除此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我進去的時候,她正淚流滿面,幾乎要歇斯底里,頭上敷了灑有花露水的手帕,面前放著一杯水。她面前站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說個沒完,還有公爵,他一言不發,好像他的嘴上了鎖似的。她在哭哭啼啼又叫又嚷地數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指責他「變節」。我立刻吃了一驚,這天講演會的失敗和蒙受的恥辱,總之一切的一切,她都一股腦兒推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今天沒有來的頭上了。

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我發現一個重大變化: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而且心事重重,幾乎板著臉,平常他是從來不板臉總是笑嘻嘻的,甚至發脾氣的時候也這樣,而他是經常要發脾氣的。噢,即使現在他也似乎在發脾氣,說話很粗魯,漫不經心,顯得既惱火而又不耐煩。他說,他今天一大早偶爾跑去看望加甘諾夫,在他家突然感到頭疼,而且還嘔吐。唉,這個可憐的女人卻很願意再受一次騙!我發現他倆擺在桌面上討論的一個主要問題是:舞會要不要舉行,即遊藝會的下半部分是否照舊?在「方才蒙受的種種侮辱」之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去參加舞會了,換句話說,她非常希望人家能逼她去參加舞會,而且逼她去的人一定要是他——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她把他看成是一位先知,似乎,如果他即刻就走,她非卧病躺倒在床上不可。但是他並不想走:他自己也非常希望今天的舞會能照常舉行,而且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還一定要在舞會上露面……

「好啦,還哭什麼呢!您非得大鬧一場找個人出出氣不可嗎?那就拿我出氣好啦,不過要快,因為時不待人,必須趕緊拿定主意。講演砸了鍋,就拿舞會來補救。瞧,公爵也是這意見。可不是嗎,您哪,要不是公爵,您這事怎麼收場呢?」

起初,公爵是反對舞會的(即反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出席舞會,舞會是無論如何應該舉行的),但是別人兩三次援引他的意見之後,他也就漸漸含糊其辭地表示同意了。

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有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太出格的、很沒有禮貌的口氣。噢,我要憤怒地駁斥卑鄙的流言蜚語(後來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說什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似乎有什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根本沒有,也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他之所以能夠操縱她,僅僅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使出渾身解數附和她,支持她妄圖影響上流社會和省府內閣的種種幻想,參與制訂計畫,用最拙劣的阿諛奉承影響她,把她騙得團團轉,她已經變得像離不開空氣那樣離不開他了。

她一看見我就眼睛發亮,叫道:「瞧,您可以問他,他也跟公爵一樣一直沒有離開過我。請問,這一切難道不分明是陰謀,想方設法跟我和安德烈·安東諾維奇過不去的卑鄙、狡猾的陰謀嗎?噢,他們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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