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遊藝會

儘管在過去那天因「什皮古林廠工人鬧事」發生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遊藝會還是照常舉行了。我想,即使連布克當夜一命嗚呼,第二天上午的遊藝會恐怕還會照樣舉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賦予這次遊藝會以多麼重大的意義啊。唉,直到最後一分鐘她都被蒙在鼓裡,不明白公眾的情緒。直到最後,竟誰也不相信這次盛大的遊藝活動會不發生什麼重大事故,正如有些人早就搓著雙手預言的那樣,會順順噹噹地「收場」。誠然,許多人都裝出一副痛心疾首、關心政治的模樣;但是,一般說來,任何社會動亂都會使俄國人感到無比興奮。誠然,我國還有一種比僅僅渴望有人鬧事更嚴重得多的情況,這就是群情激憤,怨聲載道;似乎,大家對一切都膩煩透了。到處籠罩著一片自相矛盾的犬儒主義 ,勉強的、彷彿硬裝出來的犬儒主義。只有女士們沒有暈頭轉向,但也僅表現為一點:恨透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所有各派女士在這一點上是完全一致的。可是她卻可憐見,居然不曾產生絲毫懷疑;直到最後一小時她還自以為「眾星捧月」,人們依舊「狂熱地對她忠貞不貳」。

我已經暗示過,敝城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小人。在社會動蕩或者處於過渡時期的亂世,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小人應運而生,而且隨處可見。我不是說那些所謂「先進分子」,這些人總是搶在大家頭裡(這是他們主要關心的事),雖然他們經常抱著愚蠢透頂的目的,但這目的畢竟或多或少是明確的。不,我講的僅僅是一幫敗類。在任何過渡時期,這幫敗類就會如沉渣泛起,這是每個社會都有的,這幫人渾渾噩噩,已經不僅毫無目的,甚至毫無思想可言,而只是以他們自身的存在竭力表現出一種騷亂和焦躁。然而,這幫敗類連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幾乎永遠聽命於一小撮抱有明確目的的所謂「先進分子」的驅使,於是這些所謂「先進分子」便隨便役使這一大堆社會垃圾,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這幫「先進分子」自身不是十足的白痴的話,不過這情況也屢見不鮮。現在,當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們這裡就有人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由國際 操縱的,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回過頭來支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則根據他的指令來調動形形色色的敗類。敝城最有名望的一些有識之士至今都暗自納悶:當時他們怎麼會忽然疏忽了這一點的呢?我們這個亂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國到底由什麼過渡到什麼——我不知道,我想,也沒有人知道——除非是某些作壁上觀的人。然而那些最不齒於人類的無恥小人卻突然取得了優勢,開始大聲批判一切神聖的東西,而從前他們都不敢開口,而那些過去一直順利地執掌牛耳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現在卻突然聽起了他們的申斥,自己卻噤若寒蟬;而有些人還十分可恥地嘿嘿嘿地隨聲附和。什麼利亞姆申們,捷利亞特尼科夫們,地主堅捷特尼科夫們 ,沒出息的黃口小兒拉吉舍夫們,面帶苦笑而又態度倨傲的猶太佬們,愛哈哈大笑的外來遊客們,從京城裡來的有政治傾向的詩人們,既沒有傾向又沒有才華只好炫耀自己腰部打褶的長外衣和皮靴擦得鋥亮的詩人們,嘲笑自己的軍銜毫無意義、為了多掙幾個錢不惜立刻摘下自己的佩劍、偷偷溜到鐵路上去當一名小錄事的少校和上校們;改行當律師的將軍們;頗有點文化的經紀人們,生意越來越紅火的年輕商人們,數不清的神學校的學生們,以為自己就代表婦女問題的婦女們——凡此種種都在敝城完全佔了上風,而他們又凌駕於什麼人之上呢?凌駕於俱樂部,凌駕於可敬的高官顯貴,凌駕於裝有木腿的將軍,凌駕於我們那些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女士們之上。如果說出亂子之前,連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和她的愛子,都差點沒讓這幫敗類們支使來支使去的話,那我們其他的彌涅耳瓦 們當時一時犯傻也就多少是可以原諒的了。我已經說過,現在一切都歸因於國際。這想法已這樣根深蒂固,以致對偶然來此的局外人也作如是說。還在不久前,有一位高級文官庫布里科夫,六十二歲,脖子上掛有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未經任何邀請就來了,他用不勝唏噓的聲音宣稱,他在來此的整整三個月中,毫無疑問是處在國際的影響下。當時,出於對他的年高德劭和功勛卓著的尊敬,便邀請他來說明一下,讓他說得更令人滿意些,他雖然提不出任何證據,除了他「全身心都有這樣的感覺」外,但是他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因此大家也就不再問他了。

我要再說一遍。敝城仍有一小部分小心謹慎的人,一開始就離群索居,甚至鎖上大門把自己關在屋裡。但是什麼鎖又能抵擋得住自然的規律呢?哪怕在最謹言慎行的家庭里,也肯定會有些一定要去跳舞的姑娘。於是所有這些人最後也只好為那些家庭女教師認了捐。即將舉行的舞會是如此輝煌與無與倫比;大家紛紛傳說著各種奇蹟;謠諑紛紜,據說將會有一些手持長柄眼鏡的公爵到來,舞會上將有十名主持人,個個是年輕的舞伴,左肩戴著蝴蝶結;又說此事是彼得堡的某些人士策劃的;又說卡爾馬津諾夫為了增加捐款,已同意穿上敝省家庭女教師的服裝朗誦《Merci》;又說還要舉行「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而且也都穿上服裝,每種服裝將代表一種文學流派。最後還將有一個「正直的俄羅斯思想」穿上服裝翩翩起舞——這事本身就已經是特大新聞了。怎麼能不訂票不認捐呢?所有的人都訂了票。

這天的遊藝會按照節目單分成兩部分:先是文學講演會,由中午到午後四點;然後是舞會,從九點開始,通宵達旦。但是這樣的安排就隱含著引起混亂的苗頭。首先,從一開始,公眾就深信關於在文學講演會後立刻舉行午宴的傳聞,或者,甚至可能就在講演會中間,特意為舉行午宴安排了一段休息時間——午宴自然是免費的,已列入了節目單,有香檳酒。入場券的高價(三盧布)更加深了這則傳聞的可信度。「要不的話,我總不能白捐錢呢?遊藝會預定為一晝夜,那就要給東西吃。人們會餓壞的。」大家都這樣議論紛紛。我應當承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本人由於她的失於檢點也加深了這一有害的傳聞。一個月前,當她還陶醉在她的這一偉大構想中的時候,逢人便絮叨她的這個遊藝會,說什麼她將跟大家一起舉杯祝賀,甚至還給京城的一家報紙發去了消息,當時主要使她神往就是這舉杯祝賀:她想親自宣讀祝酒詞,而且在等待這天到來時一直在撰寫這個祝酒詞。這祝酒詞必須能夠闡明我們打出的這面主要旗幟(什麼旗幟?我敢打賭,這位可憐的女士到底還是什麼都沒寫出來),然後以地方通訊的形式寄往京城的各大報紙,從而使最高當局為之動容,為之神往,接著便傳遍全國各省,引起人們讚歎,引起人們模仿。但是倘要祝酒就必須有香檳,而香檳總不能空著肚子喝吧,因此順理成章地也就必須有午宴。後來,由於她的努力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大家開始比較認真地討論了事情的方方面面,有人就立刻向她明確說明,如果幻想舉行酒宴,那用來資助家庭女教師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即使捐款十分眾多也罷。這樣一來,這個問題只有兩個解決辦法:伯沙撒的盛宴 和舉杯祝酒,以及僅剩九十盧布來幫助家庭女教師,或者——利用遊藝會籌集巨額捐款,而所謂遊藝會不過是走過場。不過委員會只是危言聳聽,它自己當然已經想出了第三個解決辦法,這辦法不僅十分圓滿,而且還調和了上述的兩難處境,即這遊藝會在各方面都十分像樣,十分氣派,就是沒有香檳酒,這樣一來,剩下的款項就極其可觀了,將會大大超過九十盧布。但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不同意,她生就的脾氣就是瞧不起那種小市民的折中辦法。她立刻決定,如果最初的想法實現不了,那就立刻和徹底地採取相反的極端,即籌募巨額捐款,讓所有各省都看了眼紅。「說到底,公眾也應該明白,」她在委員會上結束自己熱情洋溢的講演時說道,「達到全人類的目的比起得到短暫的肉體享受要無比崇高得多,舉辦這樣的遊藝會,其實質不過是要宣布偉大的思想,因此應當滿足於舉行一種最節約的、德國式的小型舞會,僅僅作為寓教於樂的一種形式,如果根本取消這種令人討厭的舞會辦不到的話!」她突然恨透了舞會。但是最後大家還是請她少安勿躁。比如,當時就有人想出了舉辦「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以及其他許多高雅的遊戲,以此來彌補肉體享受之不足。當時卡爾馬津諾夫也完全同意在會上朗誦《Merci》(而在此以前他只是含糊其辭地讓人聽了干著急),因而甚至徹底打消了我們那些不知自愛的公眾頭腦里那種想要吃吃喝喝的念頭。這樣一來,舞會終於又成了最輝煌的慶典,儘管已經不是原來那樣搞法。為了不至於太離譜,決定在舞會開頭可以供應一點檸檬茶和圓餅乾,然後是杏仁酪和汽水,而最後甚至還有冰淇淋,但也不過爾爾。為了那些隨時隨地肯定會感到餓主要是渴的人——可以在穿廊式房間的盡頭單設一個酒吧,由普羅霍雷奇(俱樂部的廚師長)經營——不過必須在委員會的極嚴格的監督下——它可以供應任何東西,但是必須另行付錢,為此應在大廳門口專門貼張告示,聲明酒吧供應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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