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伊萬王子

他倆走了出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本來想跑回去「開會」,以便消除混亂,但是,他大概想了想,認為不值得為此費心,於是就撇下一切,兩分鐘後他已經在路上飛跑,追趕那兩個離開會場的人。他邊跑邊想起一條小衚衕,可以由此抄近路去菲利波夫公寓;他踏著沒膝深的爛泥,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這條衚衕,果然,當斯塔夫羅金和基里洛夫走進大門的時候,他也趕到了。

「您來了?」基里洛夫說,「這就好。請進。」

「您怎麼說就您一個人住呢?」斯塔夫羅金穿過過道屋時看見那裡已經擺好了一隻茶炊,水都快開了,問道。

「您馬上會看到我跟誰住在一起,」基里洛夫喃喃道,「請進。」

韋爾霍文斯基剛一進屋就立刻從兜里掏出一封剛才從連布克那裡拿來的匿名信,放在斯塔夫羅金面前。他們仨都坐了下來。斯塔夫羅金默默地看完信。

「怎麼?」他問。

「這混蛋會照信上寫的那樣去做的。」韋爾霍文斯基解釋。「因為他聽您的吩咐,請閣下有以教我,我該怎麼辦。我敢向您保證,說不定他明天就會去找連布克。」

「就讓他去唄。」

「怎麼就讓他去唄?特別是可以設法不讓他去。」

「您錯了,他並不聽命於我。再說我也無所謂;他對我毫無威脅,他威脅的只是您。」

「還有您。」

「我不這麼認為。」

「但是其他人饒不了您,難道您還不明白?聽我說,斯塔夫羅金,這不過說說罷了。難道您捨不得花那幾個錢?」

「難道還要花錢?」

「非花錢不可,兩千,或者minimum 一千五。明天或者甚至今天,您就把錢給我,明天傍晚我就給您把他送到彼得堡去,他本來就想去那兒。如果您願意,讓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也一起去——這,請您注意。」

他心裡似乎亂糟糟的,說起話也有點顧前不顧後,一些話未經深思熟慮就脫口而出。斯塔夫羅金驚奇地看著他。

「我沒必要把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送走。」

「說不定您也不願意送她走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譏諷地微微一笑。

「說不定還真不願意。」

「總之,給錢還是不給錢?」他不耐煩而又惡狠狠地,似乎頗威嚴地向斯塔夫羅金喝道。斯塔夫羅金嚴肅地打量了他一下。

「不給錢。」

「唉,斯塔夫羅金!您知道些什麼呢,還是您已經做了些什麼呢?您在吃喝玩樂!」

他的臉扭歪了,口角哆嗦了一下,他突然大笑起來,這是根本沒有對象的笑,與任何事無關的笑。

「要知道,您從令尊那裡拿到了一筆賣莊園的錢。」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鎮靜地說。「Maman又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給了您六千或者八千。那您就從自己的錢里拿出一千五給他吧。我真不願意再替別人花錢了,我花的錢已經夠多了,我感到花這錢冤枉……」他自己又對自己的話啞然失笑。

「啊,您開起玩笑來了……」

斯塔夫羅金從椅子上站起來,韋爾霍文斯基也即刻一躍而起,無意識地站到門口,背靠著門,彷彿擋住他的去路不讓他出去似的。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已經擺出姿勢想把他從門口推開然後出去,但是突然停了下來。

「我不會把沙托夫讓給您的。」他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打了個寒噤,兩人四目對視。

「方才我已經對您說過,您幹嗎要沙托夫的命呢。」斯塔夫羅金兩眼閃出了光。「您想用這塊軟膏把您那幫人捏在一起。剛才您趕走了沙托夫,做得很高明:您太清楚了,他決不會說『我決不去告密』的,可是在您面前撒謊他又認為卑鄙。但是我,您現在需要我又有什麼用呢?幾乎還在國外的時候,您就開始纏住我。您至今用來向我解釋的話不過是些胡言亂語。然而您說來說去總想讓我給列比亞德金一千五百盧布,讓他用這筆錢來買通費季卡把他殺掉。我知道您有個想法,以為我想同時也殺掉我妻子。您想用這罪行把我拴住,讓您取得擺布我的權力,是不是這樣呢?您要這權力有什麼用呢?您要我幹什麼鬼名堂呢?您現在先把我看仔細了:我是不是一個聽命於您的人,讓我安靜一下。」

「費季卡親自來找過您?」韋爾霍文斯基呼吸急促地問。

「是的,他來過;他要的價錢也是一千五……可以叫他來對證,他不就站那兒嗎……」斯塔夫羅金伸出一隻手。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迅速回過頭。在門口,從黑暗中,赫然出現了一個新的人影——費季卡,他穿著短皮襖,但是沒有戴帽子,就像在家裡一樣。他站在那裡,露出他那整齊的雪白的牙齒,呵呵笑著。他那雙黑里透黃的眼珠,在屋子裡來回逡巡,觀察著兩位老爺。他有點莫名其妙,他顯然是基里洛夫剛才帶來的,因此他那疑問的目光不時轉向他;他站在門口,但是並不想跨過門檻。

「你們把他藏這兒,大概想讓他聽到我們做的這筆買賣,甚至讓他看到我們手中的錢,不是這樣嗎?」斯塔夫羅金問,他沒有等候回答就邁步走出了公寓。韋爾霍文斯基在大門口追上了他,幾乎像發瘋似的。

「站住!不許前進一步!」他抓住他的胳膊肘,喝道。斯塔夫羅金掙扎了一下,但是沒有掙脫出來。他勃然大怒,伸出左手一把抓住韋爾霍文斯基的頭髮,用足力氣把他猛地摔到地上,走出了大門。但是他還沒走出三十步,韋爾霍文斯基又追上了他。

「咱們和好吧,咱們和好吧!」他用發抖的低語向他悄聲道。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聳了聳肩,但是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轉身。

「我說,我明天就把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帶來,好嗎?不好?您幹嗎不說話呀?請問您到底要我幹什麼,我一定照辦。我說:我把沙托夫交給您行嗎?」

「可見,您決定要殺死他,是真的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叫道。

「您要沙托夫幹嗎呢?幹嗎呢?」發狂似的韋爾霍文斯基用急促的、氣喘吁吁的聲音繼續道,他不時跑到前面去,抓住斯塔夫羅金的胳膊肘,他這樣做大概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說,我把他交給您,咱們和好吧。我欠您的太多了,但是……咱們和好吧!」

斯塔夫羅金終於抬起頭看了看他,不覺吃了一驚。他的目光變了,他的聲音也變了,非但跟往常大不一樣,也跟剛才在那邊屋子裡的時候判若兩人;他看到的幾乎是另一張臉。說話的腔調也變了:韋爾霍文斯基在苦苦哀求。這是一個最寶貴的東西正要被人搶走或者已經被人搶走的尚未清醒過來的人。

「您倒是怎麼啦?」斯塔夫羅金叫道。韋爾霍文斯基沒有回答,而是跟在他後面跑,依舊用方才那種苦苦哀求,但同時又百折不撓的目光盯著他。

「咱們和好吧!」他再次悄聲道。「我說,我跟費季卡一樣靴筒里藏著一把刀,但是我要跟您和好。」

「您到底要我幹什麼呢,見鬼!」斯塔夫羅金怒不可遏和十分驚訝地叫道。「這裡有什麼秘密嗎?您把我弄來當護身符了?」

「我說,我們要製造混亂,」他幾乎像說胡話似的急速地喃喃道,「您不相信我們可以製造混亂嗎?我們可以製造這樣的混亂,鬧它個天翻地覆。卡爾馬津諾夫說得對,他說他們抓不住任何把柄。卡爾馬津諾夫很聰明。全俄國只要再有十個這樣的小組,我就能來無影去無蹤地誰也捉不住了。」

「都是一樣的蠢貨。」斯塔夫羅金情不自禁地脫口道。

「噢,您還是笨一點的好,斯塔夫羅金,您自己還是笨一點的好!要知道,您還根本沒有聰明到希望自己變笨一點的程度:您害怕,您不信,您怕規模鬧得太大了。他們為什麼是蠢貨?他們並不是非常蠢的蠢貨,現如今任何人的頭腦都不是他自己的。現如今特殊的頭腦非常少。維爾金斯基是一個非常地道的人,比我們這樣的人要地道十倍;不過,就讓他去地道吧。利普京是個騙子,不過我知道他有一個弱點。沒有一個騙子沒有自己的弱點。只有利亞姆申沒這方面的毛病,可是他掌握在我的手中。再來幾個這樣的小組,我就能左右逢源,到處有錢花了,哪怕就為這個呢?哪怕就為這一點呢?還有不少秘密據點,讓他們去找吧。即使拔掉一個小組,可是碰到另一個就擱淺了。我們要到處鼓動騷亂……難道您不信就咱們這兩個人完全足夠了嗎?」

「您去找希加廖夫吧,離開我,讓我安靜一下……」

「希加廖夫是個天才人物!要知道,他是類似傅立葉這樣的天才;但是他比傅立葉有膽量,比傅立葉有辦法;我會抓住他不放的。他想出了『平等』!」

「他在發燒,他在說胡話;他發生了某種很特別的情況。」斯塔夫羅金想,再一次看了看他。兩人不停地向前走去。

「他在他的稿子上出了個好主意。」韋爾霍文斯基繼續道,「他提出要互相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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