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大家都翹首以待

決鬥這事被迅速傳開後,它在敝城整個上流社會產生的印象,特別引人注意的一點是,大家異口同聲地急忙宣布自己無條件支持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他過去的仇人中有許多人斷然宣稱自己是他的朋友。輿論界所以發生這種出人意料的轉變,主要的原因是有個女人至今一直沒有表態,這時公開說了幾句非常中肯的話,一下子就賦予這事以一種使敝城絕大多數人產生濃厚興趣的意義。這事是這麼發生的:恰好就在決鬥這事發生後的第二天,敝省首席貴族夫人過命名日,全城人都上她家道賀。前來參加道賀的,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在眾人中領導群芳的是跟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一起來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這天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艷若桃李,光彩照人,分外高興,以致這一回敝城女士中有許多人都立刻覺得這十分可疑。順便說說:關於她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訂婚的事,已經不可能有任何疑問了。這天晚上有位雖已退伍但十分顯赫的將軍(關於他的情況,下面再談)開玩笑地問及此事,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直截了當地親口回答他說,她已名花有主。那又怎麼樣呢?敝城的女士中竟沒有一個人肯相信她已訂婚。大家繼續執拗地揣測在瑞士一定發生過什麼風流韻事,一定發生過某種要命的家庭秘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這事肯定有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參加。很難說清楚,這些謠言,或者可以說甚至幻想,為什麼這麼頑固地屢攻不破,而且偏要把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也拉扯進去。當她一進來,大家就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視著她,目光里充滿期待。應當指出,由於決鬥的事剛發生不久,還由於伴隨此事而發生的某些情況,大家在晚會上談到這事時還是比較謹慎的,不敢公開談論。再說當局將作何處置大家還一無所知。據悉,這兩個參加決鬥的人尚未被人驚動。比如,大家都知道,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一大早就動身到杜霍沃自己的莊園去了,並未受到任何阻撓。與此同時,不用說,大家都在急切地盼望有人能夠帶頭公開談論此事,從而給普遍的迫不及待打開一扇發泄之門。大家正是把這希望寄托在上面提到的那位將軍身上,他也果然不負眾望。

這位將軍是敝城俱樂部里最威嚴的會員之一,雖說他並不是最富有的地主,但是他的思想方式卻與眾不同,十分特別,他是一個老派的愛向小姐們獻媚的主兒,順便說說,他非常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中,帶著將軍一言九鼎的氣派,公開談論別人還在謹小慎微地竊竊私語的事。可以說吧,這也正是他在敝城社交界扮演的特殊角色。每次遇到這種場合,他就愛特別特別地拖長聲音,說起話來甜兮兮的,這習慣他大概是從那些常在國外旅行的俄國人那裡學來的,或者是從那些過去十分富有,可是農民改革後卻徹底破產了的俄國地主那裡學來的。有一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甚至發現,一個地主破產得越厲害,他就越愛甜言蜜語,拿腔拿調,矯揉造作。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也愛甜兮兮地拿腔拿調,說起話來矯揉造作,不過他沒有發現他自己也有這樣的毛病罷了。

將軍儼然以一個權威人士的口吻開始說話了。此外,他跟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不知怎麼排來排去居然排成了個遠親,雖然他倆吵過架,甚至還打過官司,除此以外,從前他自己也曾跟別人決鬥過兩次,甚至有一次他還被降為列兵,發配高加索。他不知怎麼提到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她「病後」第二天已開始出門了,其實說的也不是她,而是說她從自己的斯塔夫羅金養馬場挑了四匹非常好的拉轎車用的灰馬。將軍突然說,他今天遇到騎馬外出的「小斯塔夫羅金」……大家立刻鴉雀無聲。將軍咂了咂嘴,用手指轉動著上峰賞給他的金質鼻煙盒,突然宣佈道:

「我感到很遺憾:幾年前我不在這兒……當時我在卡爾斯巴德……唔。這個年輕人使我很感興趣,當時我聽到過許多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唔。怎麼回事,他當真精神失常了?當時有人這麼說。現在我突然聽說,這裡有個大學生當著他表妹的面侮辱了他,而他居然躲開他鑽到桌子底下去了;而昨天我又聽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告訴我,斯塔夫羅金跟這個……加甘諾夫決鬥了。而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彬彬有禮地把自己的腦門送上去給那個發了狂的人打;而這樣做僅僅是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唔。這倒很符合二十年代近衛軍的風氣。他在這裡經常到什麼人家裡去嗎?」

將軍說到這裡,停下來,似乎在等候回答。供公眾發泄不耐煩的閘門打開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呢?」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門,她感到很惱火,因為大家似乎聽到一聲號令似的齊刷刷地全把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斯塔夫羅金同加甘諾夫決鬥,卻不去理會那個大學生,難道這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嗎?他總不能向一個自己過去的家奴提出挑戰,要求決鬥吧!」

這話頗耐人尋味!道理既簡單又清楚,但是在此以前竟沒有一個人想到這道理。這話產生了非凡的後果。一切無事生非的流言蜚語,一切瑣屑的奇談怪論都一下子引退了;出現了另一種意義。出現了一位大家都曾經誤解的新人,這人在各方面都嚴於律己,幾乎是個完人。他受到一個大學生的使人無地自容的侮辱(這大學生已經不是農奴了,他受過教育),但是他蔑視這個侮辱,因為侮辱者是他過去的家奴。上流社會掀起了軒然大波,到處是流言蜚語;一些淺薄之徒對一個挨過耳光的人不屑一顧:他蔑視那些管窺蠡測、目光短淺而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夸夸其談的人。

「然而,伊萬·亞歷山德羅維奇,咱倆還是好好坐下來談談什麼是識見超卓吧,您哪。」一位俱樂部老人懷著不無自責的高尚的熱情對另一位說道。

「是的,您哪,彼得·米哈伊洛維奇,是的,您哪,」另一位欣然附和,「那就請您談談年輕人吧。」

「這與年輕人無關,」一個突然出現的第三者插嘴道,「這不是年輕人的問題;他是一顆明星,而不是年輕人中的普通一員;這事應該這樣來理解。」

「而咱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可惜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

這裡的主要問題在於,這「新人」除了是一位「無可置疑的貴族」以外,而且還是敝省最富有的地主,由此可見,他不可能不成為一名有所作為的活動家。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以前已經順便提到過敝省地主們的心情了。

甚至大家都激動起來。

「他不僅沒有向那個大學生要求決鬥,而且還縮回了手,請您特別注意這點,閣下。」有個人指出。

「也沒有把他拉上新法庭,您哪。」另一位補充道。

「儘管新法庭會因為他身為貴族而受到人身侮辱因而判給他十五盧布的賠償金,嘿嘿嘿!」

「不,讓我來告訴你們新法庭的秘密,」第三個人憤然說道,「假如有人犯了偷竊罪或者詐騙罪,而且人贓俱獲,無可抵賴,那就趁還有時間,趕快回家去把自己的母親給殺了。因為轉眼之間他就會被宣告完全無罪 ,而且女士們還會從看台上向他揮舞麻紗手帕;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沒錯,沒錯!」

當然也免不了要說一些趣事。大家想起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同K伯爵的關係。K伯爵對於最近實行的種種改革的吹毛求疵的意見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他那卓越的活動最近稍許中止了一會兒。可現在大家突然覺得毫無疑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肯定跟K伯爵的一個女兒訂了婚,雖然對這樣的流言誰也找不出確鑿的根據。至於在瑞士發生的奇妙的艷遇以及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甚至連女士們也不再提它了。順便說說,德羅茲多夫一家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把在這以前被他們疏漏的一些拜訪都補齊了。至於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無疑,大家已經把她看成是一個「炫耀」自己病態神經的最普通的姑娘。對她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回家的那天突然昏厥,現在大家的解釋無非是因為她看到那個大學生的豈有此理的行徑感到害怕罷了。對於他們過去竭力賦予某種離奇色彩的那件事,現在卻竭力把它說得十分平淡無奇;至於某個瘸腿女人,大家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都羞於想起她。「哪怕搞過一百個瘸腿女人,那又怎麼樣,誰沒有年輕過!」大家又極力誇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孝順母親,替他尋找各種美德,又心平氣和地談到他如何在德國上大學,四年間學到了不少學問。至於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的行為,大家都徹底認定他這樣做實在是不知深淺:「有眼無珠,自己人不認識自己人」;至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大家徹底認定她看問題目光敏銳,一看一個準。

這樣一來,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終於大駕光臨的時候,大家都以極其天真的嚴肅神情歡迎了他,所有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流露出一種最焦急的期待。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立刻不苟言笑,保持最嚴格的沉默,這自然比他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使大家滿意得多。總之,他旗開得勝,成了大紅人。在外省的社交界,只要有人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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