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夜(續)

他穿過整條上帝顯靈街,終於走上了下坡路,兩腳在泥濘中不斷打滑,突然前面展開了一片廣闊的、大霧瀰漫的、彷彿空無一物的空間——大河。房屋變成了茅舍,街道迷失在眾多雜亂無章的陋巷中。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一直緊傍著河岸,穿行在一道道籬笆之間,走了很長時間,但是他走街串巷,蠻有把握地走著,甚至都未多加考慮這路走得對不對。他凈想著完全別的事,當他從深沉的思索中清醒過來,倉皇四顧,才發現自己竟站在敝城那座長長的、濕漉漉的浮橋的幾乎正中央。四周沒有一個人,因此當他猛然聽到幾乎就在他的胳膊肘底下發出一聲既客氣又親昵,但聽來又相當悅耳的聲音時,他不由得感到很驚奇;這聲音帶有一種甜兮兮的、抑揚頓挫的腔調,這是敝城那些文明得過了頭的小市民或者是勸業場中那些年輕的愛耍花腔的夥計們最愛賣弄的一種腔調。

「好心的先生,能不能讓我與您共用一把雨傘呢?」

果然,有個人鑽了進來,或者想擺出一副已經鑽到他傘底下的模樣。一個流浪漢跟他並肩走著,正如士兵們所說,幾乎是「並肩前進」。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放慢了腳步,稍微低下點頭,想在黑暗中儘可能看清楚:此人個子不高,像個愛飲酒玩樂的小市民;衣服穿得很單薄而且很難看,頭髮蓬鬆而又拳曲,頭上戴著一頂濕漉漉的呢制便帽,帽檐已有一半耷拉下來。似乎這是一個健壯的黑髮男子,乾瘦,皮膚黧黑,兩眼大大的,肯定是黑色,像茨岡人那樣炯炯有神而又微露黃色;這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清。至於年齡,大概有四十上下,看上去並沒有喝醉。

「你認識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問。

「斯塔夫羅金先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上上星期天,在火車站,火車剛一停下,就有人把您指給我看了。此外,我久聞大名。」

「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的?你……你是苦役犯費季卡?」

「咱的教名是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至今咱生母還住在這一帶,您哪,這老太太是個神痴,個子越長越矮,每天,白天黑夜地為咱禱告上帝,這樣躺在炕上,老太太就不會浪費光陰了。」

「你是從苦役營逃跑的?」

「我改變了一下命運。我把聖經呀、鍾呀、上教堂呀全給放棄了,因為我被判終身苦役,您哪,所以要等服滿刑期就太長了。」

「您在這裡幹什麼?」

「一天加一夜,就算過了一晝夜。咱舅因為製造假幣上星期也在這兒的囚堡里嗝兒屁了,因此我在替他辦葬後宴時就只能扔二十塊石頭喂狗 ——俺眼下就只能幹這事兒。此外,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答應給我弄一張全俄通用的護照,因此我也一直在等這位少爺的恩典。他說,因為,想當年,家父在英國俱樂部打牌把您給輸了;他說,我認為這種毫無人性的做法是不對的。先生,求您賞我三個盧布茶錢讓我喝杯茶暖和暖和,行嗎?」

「那麼說,你是躲在這裡專門等我的啰。這我可不喜歡。誰讓你這麼乾的?」

「誰也沒讓我這麼干,您哪,可是我早知道您慈悲為懷,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咱們的收入,您自己也知道,不是乾草一束,就是腰眼裡來一草叉。上星期五我美美地吃了頓餡兒餅,就跟猢猻吃肥皂似的,從那時起我一天沒吃飯,第二天束緊褲腰帶,第三天又沒東西進嘴。河裡的水倒有,愛喝多少隨我便,喝得我肚子里養起了鯽魚……您能不能慷慨解囊,賞我幾個盧布呢;在這裡不遠的地方正好有個相好的在等我,不過不帶錢去休想見到她。」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不是替我向您許了什麼願?」

「他倒沒許什麼願,只是口頭上說過,如果您,比如說,一時興起,說不定我對少爺您會有點什麼用處,但到底有什麼用,他沒明說,也沒露底,因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想考驗考驗我,比如說,看我有沒有哥薩克的耐心,他對我一點不信任。」

「為什麼呢?」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位占星家,所有天上的星宿他都知道,可是連他也受到了批評。先生,我面對您就像面對上帝一樣,因為我久聞大名,聽說過您許多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一回事,而先生您說不定又是另一回事。他如果聽說某人是個卑鄙小人,他就認定他是個卑鄙小人,此外就什麼也不想知道了。如果他聽說某人是個大笨蛋,那麼在他心裡這人除了大笨蛋這一稱呼以外,就什麼稱呼也沒有了?也許,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三,我不過是個大笨蛋,可是到了星期四,我就比大笨蛋聰明些了。現在他知道我非常想弄張護照,因為在俄羅斯沒有證件是無論如何混不下去的,因此他以為他現在已經把我的心俘虜過去了。先生,我可以告訴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活在世上很容易,因為他想像某人是什麼樣子,某人就一定是什麼樣子。此外,他還非常摳門。他認為,我不經他同意絕不敢來打擾您,可是,先生,我面對您就像面對上帝一樣——我站在橋頭恭候您光臨已經是第四夜了,我想表明,沒有他,我也能悄悄地找到自己的辦法。我想,我寧可向皮靴鞠躬,也不向樹皮鞋低頭。 」

「那麼是誰告訴你我夜裡肯定會過這橋的呢?」

「不瞞您說,這話是從一旁聽來的,多半是因為列比亞德金大尉太蠢了,因為他這人肚子里盛不下東西……因此先生您就得掏三個盧布出來犒勞犒勞我,比如說,為了這三天三夜無聊的等候。至於衣服都淋濕了,咱就只能有氣往肚裡咽,不說了。」

「我往左,你往右;這橋到頭了。聽我說,費奧多爾 ,我喜歡別人能聽懂我的話,並且永遠記住:我決不會給你一個戈比,今後無論在橋頭,也無論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想遇見你,我不需要你幫忙,現在不需要,將來也不需要,要是你不聽話——我就把你捆起來,送警察局。滾!」

「唉,咱倆就伴,起碼也得賞幾個子兒吧,走路也開心點,您哪。」

「滾!」

「那您認得這裡的路嗎?要知道,這裡的小衚衕可多了……我可以給您領路,因為這城呀,就像給魔鬼掰得七零八落裝在籃子里似的。」

「滾,我非把你捆起來不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威嚴地轉過身來。

「先生,您也許會改變主意的;欺負一個無依無靠的人,那還不容易。」

「不,我看你這人還挺自信!」

「先生,我只相信您,我才不自信呢。」

「我說過,我根本不需要你!」

「可是我需要您呀,先生,就這麼回事,您哪。我只能等您回來,也只有這辦法啦。」

「我把醜話說在頭裡:我再碰到你——非把你捆起來不可。」

「那我先給您準備根腰帶,您哪。祝您一路平安,先生,總算讓個無依無靠的人在雨傘下暖和了一會兒,我對此十分感謝,終身不忘,直到進棺材。」

他落在後面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心事重重地走到他要去的地方。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蠻有把握地以為他少不了他,並且十分無恥地急忙宣布了這一點。一般說,大家對他很不客氣。但是也可能這流浪漢說的不全是假話,他死乞白賴地要為他效勞,當真是瞞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自己硬要這麼乾的也說不定;而這正是最有意思的一點。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走近的那幢房子,坐落在一條荒涼的陋巷裡,兩邊全是籬笆,籬笆後面則是成片的菜園,這裡緊挨著城邊。這是一座孤零零的不大的小木屋,剛建成,外牆還沒釘上木板。一扇窗戶的百葉窗故意沒有關上,窗台上放著一支蠟燭——顯然是為今天要來的一位晚到的客人作燈塔用的。還在三十步開外,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就看到台階上站著一個人影,高個兒,大概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他走出來不耐煩地向路上張望。傳來了他的聲音,顯得迫不及待,又似乎有點膽怯:

「是您嗎,先生?是您嗎?」

「是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直到走到台階跟前,收起雨傘之後方才答應道。

「總算來了,您哪!」列比亞德金大尉(這是他)在原地倒換著雙腳,忙忙叨叨地說道,「把雨傘給我;濕透了,您哪;我來把傘打開,放在這裡犄角的地板上,請進,請進。」

過道屋裡的房門敞開著,這門通向一間點著兩支蠟燭的房間。

「要不是您說過您一定來,我都不相信您會來了。」

「十二點三刻。」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進屋的時候看了看懷錶。

「此外,外面又下著這麼大雨,路又這麼遠……我沒有表,從窗口望出去是一大片菜園,因此……什麼也不知道……不過,說實在的,這絕非埋怨,因為我不敢,不敢,不過是因為苦苦地等了一星期,等急了,就盼著能夠最後……解決。」

「解決什麼?」

「聽到自己的命運怎麼安排,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請坐。」他鞠了一躬,指著沙發前小桌旁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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