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夜

過了八天。現在,當一切已成往事,我在撰寫這部紀事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了;但當時我們什麼也不知道,因此很自然,我們覺得這天發生的種種事情太奇怪了。起碼,在最初一段時間,我跟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都閉門不出,從遠處害怕地觀察著。我倒還間或出出門,到某些地方轉悠轉悠,像從前那樣給他帶回各種各樣的消息,不這樣,這日子他是沒法過的。

不消說,全城上下,謠諑紛紜,即有關那一記耳光和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昏倒,以及在那個星期天發生的其他事情。但是我們覺得驚奇的是:到底通過誰,這一切會這麼快和這麼準確地傳到外面去的呢?當時在場的人中大概沒有一個人會對此泄密,因為既無必要,也無好處。當時並沒有用人在場;只有列比亞德金一個人可能口沒遮攔地把什麼事情泄露出去,倒不是出於憤恨,因為他當時出去的時候非常害怕(對敵人感到害怕往往會戰勝對敵人的憤恨),如果他有什麼話泄露了出去,只可能是因為口沒遮攔。但是列比亞德金和他妹妹一到第二天就不見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菲利波夫公寓沒有他,他不知搬到哪兒去了,彷彿失蹤了似的。我本來想找沙托夫打聽一下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消息,可是他卻把自己反鎖在屋裡,似乎這八天中他一直坐在自己屋裡,杜門不出,甚至連城裡的課也不去上了。我去找他,他也不肯見我。星期二我跑到他家,敲了敲門。沒人答應,但是我相信,我有確鑿無疑的根據,他肯定在家,我又敲了第二遍門。於是,他大概從床上一躍而起,大踏步地走到房門口,扯開嗓門向我喝道:「沙托夫不在家。」因此,我只好走了。

最後,我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終於得出一個想法,雖然我們不無恐懼地認如這種推測過於大膽,但是我倆仍舊互相鼓勵:我倆認定,散布這類流言蜚語的罪魁禍首隻可能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雖然過了若干時間以後,有一次,他在跟父親的談話中硬說,他碰到這事的時候已是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主要是在俱樂部里早已議論紛紛,而且省長夫人及其丈夫也已經對此一清二楚,甚至連最小的細節也無不了如指掌。還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是,第二天,星期一晚上,我遇見了利普京,他已經知道了一切,原原本本,從頭至尾,由此可見,他無疑是最先知道此事的人之一。

有許多女士(而且是最上層的女士)好奇地想知道那個「謎一樣的瘸腿女人」的情況——大家都管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叫「瘸腿女人」。甚至還有這樣一些人,她們甚至一定想要親自見見她,並同她認識認識,因此那些急於把列比亞德金兄妹藏起來的先生們顯然做得正是時候。但是人們最感興趣的還是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昏倒,「整個上流社會」對此所以感興趣,無非是因為這事直接與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有關,因為她非但是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親戚,而且還是她的保護人。什麼閑言碎語沒有啊!促成這些閑言碎語的還有那種神秘的氣氛:兩家都大門緊鎖;據說,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得了酒狂症 ,一病不起;關於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則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令人噁心地說什麼似乎他的一顆牙齒被打落了,由於牙齦膿腫他的腮幫子也腫了起來。甚至還有人躲在角落裡竊竊私語,說什麼我們這裡也許會鬧出兇殺案來也說不定,又說什麼斯塔夫羅金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是絕不會忍氣吞聲咽下這口氣而不殺死沙托夫的,不過這是暗殺,就像科西嘉人的血親復仇一樣 。這種想法很對大家的胃口;但是敝城上流社會的大多數年輕人都鄙夷不屑地傾聽著這一切,而且聽的時候擺出一副漠然的、嗤之以鼻的神態,當然,這副模樣是裝出來的。總之,敝城上流社會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由來已久的敵視分外鮮明地表現了出來。甚至一些老成持重的人也極力指責他,雖然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應該指責他什麼。還有人在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似乎他毀了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清白,他倆在瑞士曾有過男女私情。當然,有些謹慎的人常常三緘其口,但是卻津津有味地聽著。還有一些其他說法,但並不是普遍的,而是私人之間偶爾提及,幾乎是關起門來說話,但是這些話十分離奇,而我之所以提到存在著這樣一些說法僅僅是為了跟讀者打個招呼,以便對我這部小說接下去講的故事有個交代。說穿了:甚至有人皺著眉頭說(天知道他們這麼說有什麼根據),說什麼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敝省負有某種特殊使命,他在彼得堡通過K伯爵進入了某個最上層的圈子,他甚至可能在什麼地方供職,幾乎受什麼人委派,肩負著某種任務。當一些非常老成持重和三緘其口的人對這種流言付諸一笑,並且很有道理地指出,一個醜聞不斷,而且在我們這裡一開頭就弄了個牙齦膿腫的人,不像是個有任務在身的官吏。這時就有人悄悄地告訴他們,他倒不是在什麼地方正式供職,而是擔任一種所謂秘密職務 ,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工作本身要求做這個工作的人越不像官吏越好。這樣一種意見竟產生了效果;因為敝城的人都知道,京城裡對敝省的地方自治會特別注意。我再說一遍,這些流言蜚語只是倏忽閃過,待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一出現,就暫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我要指出,許多流言蜚語的起因多少是來自不久前剛從彼得堡回來的近衛軍退伍大尉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在俱樂部含糊其辭、斷斷續續說過的一些話,這些話雖然簡短,但卻十分惡毒。這個加甘諾夫是敝省與敝縣的一位非常大的大地主,是在京城裡出入上流社會的頭面人物,是已故的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之子,其父也就是四年多以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曾與之發生過一次非常粗暴而又非常出乎意料的衝突的那位最最可敬的俱樂部主任,關於這事的始末,我已經在前面,在這部小說的開頭部分提到過了。

所有的人立刻都知道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曾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進行過一次非同尋常的拜訪,可是在後者府邸的台階旁卻有人向她宣布:「太太因健康欠佳,恕不接待。」大家也知道,在這次拜訪的兩三天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曾派人專程去問候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健康。最後,她就開始到處替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好話」,當然,所謂「說好話」僅指最高意義上的「說好話」,即儘可能說一些最最模稜兩可的話。最初有些人倉促地對星期天的事說了一些含沙射影的話,她雖然聽了,但是卻板著臉,冷冰冰的,因而在接下去的幾天中,只要有她在場,這類旁敲側擊的話就沒人敢再提了。這樣一來,這樣的想法就到處站穩了腳跟,即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不僅對這個神秘事件的來龍去脈統統曉得,而且還知道這事的整個神秘的含義,直至它的最小的細節,而且她不是作為局外人,而是作為一個參與其事的人知道此事的。我還要順便指出,她已經在敝城開始逐漸取得她無疑曾經孜孜以求和渴望取得的那種高級的影響,而且她已開始看到自己被別人「前呼後擁」地包圍了起來。上層社會已有一部分人承認她擁有處理實際事務的頭腦和分寸……但是關於這點咱們以後再說。正是因為有了她的呵護才部分地促成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敝城上流社會的迅速成功——這成功曾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時感到特別吃驚。

我倆對他的成功也許誇大其詞了。首先,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剛到敝城的頭四天,他幾乎在剎那間就跟全城人都認識了。他是星期天光臨的,可是星期二我已經遇見他和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同坐在一輛馬車上了;加甘諾夫這人儘管看去十分風流儒雅,但他卻十分高傲,非但脾氣大,而且目空一切,就這人的性格而論,是很難相處的。在省長那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也受到了極好的接待,他立刻取得了似乎他是省長的親朋好友或者備受省長器重的年輕人的地位;他幾乎每天都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那兒吃飯。還在瑞士的時候,他就跟她認識了,但是他在省長大人家取得如此迅速的成功,其中確有某種令人饒有興味的東西。過去他畢竟以僑居國外的革命者而聞名,真也罷,假也罷,反正他曾參加過國外一些出版物的出版和發行工作,參加過某些國際會議,「甚至有報紙為證」,有一次見面的時候,阿廖沙·捷利亞特尼科夫曾惡狠狠地對我這樣說,他過去在老省長家也是一位頗得省長厚愛的年輕人,可是現在,嗚呼,不過是個退職的小官吏罷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事實俱在:過去的革命者現在回到親愛的祖國,不僅平安無事,而且還差點受到鼓勵和讚許;可見,他興許什麼事也沒有。有一次利普京對我悄聲道,據傳,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似乎在什麼地方做過悔過,得到了寬恕,他還檢舉了其他幾個人,這樣一來,也許,已經將功折罪,並保證今後也一定做個有益於祖國的人。我把這個惡意中傷的話轉告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儘管他當時幾乎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他還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後來發現,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到我們這裡來,帶來了幾封令人肅然起敬的介紹信,起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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