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十

但是,公爵在舉行婚禮前並沒有死,無論在醒著的時候,也無論在「睡著的時候」都沒有死,並不像他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所預言的那樣。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好,常做噩夢,但是白天,跟人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看上去非但心腸好,甚至還心滿意足,不過有時候若有所思,顯得心事很重,但是,那也只是當他一個人的時候。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辦喜事,婚期正好定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來訪之後一星期左右。婚事辦得這樣倉促,甚至連公爵最要好的朋友(如果他真有這樣的朋友的話)也對「挽救」這個不幸的瘋子所做的種種努力感到失望。外面風傳,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這次來訪,似乎多多少少與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及其夫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慫恿有關。但是,如果他們倆因為心腸太好,即使有可能想把這可憐的瘋子從深淵裡拯救出來,那也只能僅限於做這麼一次小小的嘗試,他們的地位,也許甚至還有他們的心態(這是很自然的),都不可能使他們做出更大的努力。我們曾經提到,甚至連公爵身邊的人也對他不無齟齬。不過,薇拉·列別傑娃僅限於一個人偷偷流淚,再有就是多半坐在自己家裡,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常常去看公爵。這時,科利亞正在料理父親的喪事,老頭在第一次中風後的七八天,又第二次中風,不久就死了。公爵非常同情這家的不幸遭遇,頭幾天,他每天都要陪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一起度過好幾個小時,他參加了葬禮,也參加了教堂舉行的祈禱儀式。許多人注意到,教堂里的公眾一看到公爵,便開始竊竊私語,一直到他離開。在大街上和在花園裡也常常如此:無論他徒步或者坐車走過,便會發出一片嗡嗡嚶嚶的說話聲,提到他的名字,指指點點,也可以聽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名字。在葬禮上,也有人找她,看她來了沒有,但是她並沒有參加葬禮。上尉太太也沒有參加葬禮,她被列別傑夫好說歹說及時攔阻了。葬禮上的安魂祈禱對公爵產生了強烈的、病態的影響,他還在教堂里回答列別傑夫的一個問題的時候,就悄悄對他說,他這是第一次參加東正教的安魂祈禱,不過他還記得,小時候,在某座鄉村教堂,參加過另一種安魂祈禱。

「是的,您哪,倒好像躺在棺材裡的不是同一個人似的 ,不多久以前,咱們還讓他當主席呢,記得嗎?」列別傑夫向公爵低語,「您找誰?」

「隨便看看,沒什麼,我好像覺得……」

「不是找羅戈任吧?」

「他難道在這兒?」

「在教堂里,您哪。」

「怪不得我好像看到羅戈任的眼睛,」公爵不安地嘟囔道,「怎麼……他來幹嗎?請他了?」

「連想也沒想到要請他,您哪。要知道,他根本就不屬於死者的親朋好友,您哪。這裡什麼人都有,觀眾罷了。您幹嗎這樣驚訝?現在,我常常遇見他,最近一周,在這裡,在帕夫洛夫斯克,我已經遇見他三四次了。」

「我一次也沒有見到他……從那時候起。」公爵喃喃道。

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一次都沒有告訴過他,她「從那時候起」遇見過羅戈任,所以現在公爵認定,羅戈任由於某種原因存心不露面。整個這一天,他都在苦思冥想,可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這一整天和這天的整個晚上都顯得非常快活。

早在父親去世以前,科利亞就同公爵和好了,他勸公爵請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做儐相(因為這事迫在眉睫,很急)。他替凱勒爾保證說,他的行動一定會很得體,也許「正用得著他」,至於布爾多夫斯基,就更不消說得了,此人一向文靜穩重。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列別傑夫還責備公爵,既然婚禮已定,何必非要在帕夫洛夫斯克舉行不可呢,而且還趕在這個時髦的避暑季節,何必如此招搖呢?在彼得堡,甚至在家關起門來舉行,不更好嗎?公爵心裡非常清楚,他們這些擔心究竟是為什麼,但是,他卻簡短地回答道,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定要這樣嘛。

第二天,凱勒爾來見公爵,他已經被告知,請他當儐相。他進門之前,先站在門口,一看到公爵,便舉起右手,向上伸出食指,用宣誓的形式喊道:

「不喝酒!」

說罷,便走到公爵面前,緊緊握了握並搖了搖他的兩隻手,隨後便宣布,起初,他剛一聽說,自然視他為仇敵,並在打撞球的時候公然宣稱,從此與公爵誓不兩立,這並不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是因為他一直希望公爵成親,而且每天以一個朋友的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能看到他娶一位羅甘郡主 為妻。但是他現在親眼看到,公爵思想高尚,起碼比他們這些人「加在一起」還高尚十二倍!因為公爵需要的不是風光體面,更不是榮華富貴,而只是做人應有的本分!那些大人物的褒貶好惡是盡人皆知的,可是公爵卻很有學問,很有教養,他是不屑於做這種大人物的,一般可以這麼說吧!「但是有些混賬東西和各種小人卻不這麼認為,在大街小巷,在公館私邸,在俱樂部,在別墅,在音樂會,在小酒館,以及在打撞球的時候,這些人閑言碎語,大呼小叫,談的都是即將發生的這件事兒。聽說,有人還想在窗下起鬨,而這事就定在,可以說吧,新婚之夜!公爵,如果您需要一個有俠義心腸的人拔槍相助的話,那您第二天早晨從您那燕爾新婚的卧榻上起身之前,我就準備讓他們嘗嘗半打左右我那充滿義憤的手槍進行回擊的味道。」因為擔心行完婚禮從教堂出來後看熱鬧的人太多,他建議在院子里先預備下救火用的水龍,但是列別傑夫搖頭反對:「一用水龍,東奔西跑,還不把房子擠塌了。」

「公爵,這個列別傑夫正在耍陰謀,挖您的牆腳,真的!他們想把您看管起來,讓官方出面監護,這點您不難想像,把您的一切,把您的行動自由和金錢,也就是把我們每個人所以區別於四條腿的動物的兩樣最主要的東西統統置於官方的監護下!我聽說了,千真萬確地聽說了!千真萬確,沒錯!」

公爵想起,他自己也好像聽說過這一類話,但是,不用說,他沒有在意。現在,他也只是付諸一笑,立刻又忘了。列別傑夫的確忙活過一陣,這人辦事一向心血來潮,但是由於頭腦發熱又常常節外生枝,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原來想幹什麼,反倒忘了。他奔波一生,一事無成,恐怕也是這個道理。後來,幾乎就在辦喜事的當天,他又跑去找公爵認錯(每當他陰謀反對一個人,特別在他的陰謀沒有得逞之後,他有個一定要去向他所反對的人認錯的習慣),他向公爵宣稱,他出生時本姓塔萊朗 ,後來不知怎麼搞的,成了列別傑夫。

接著他便向公爵披露他耍的全部把戲,這倒使公爵產生了極大興趣。用他的話來說,剛下手的時候,他想先找幾個大人物做靠山,以便必要的時候有人撐腰,於是他便去找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拿不定主意,他倒很希望這個「年輕人」好,但是又說:「儘管他很想拉這個年輕人一把,不過參與其事,恐有不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既不想聽他嘮叨,也不想見他。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和希公爵則連連擺手。但是列別傑夫並不氣餒,轉而去求教一位精於訟事的法律專家,一位可敬的老者,他的好友和幾乎是恩人。那位法律專家聽了他的話以後,說道,這是完全可以辦到的,只要有權威人士出面做證,證明他精神失常和完全瘋狂,與此同時,主要還應有大人物做後盾。列別傑夫聽到這話後也沒有灰心,有一次,他甚至帶了一位大夫來見公爵。這大夫也是一位可敬的老者,也是這裡的避暑客,脖子上掛著安娜勳章。他前來拜訪公爵,僅僅為了看看這地方,跟公爵認識認識,這次拜訪雖然是非正式的,但是起碼可以友好地談談他對公爵的看法。公爵還記得大夫這次來訪,他記得,還在頭天,列別傑夫就纏住他,說他身體不好,當公爵堅決拒絕就醫之後,他卻突然帶著大夫一起來了,借口他們倆剛從捷連季耶夫先生那兒來,捷連季耶夫先生病情嚴重,大夫來是想跟公爵談談病人的情況。公爵誇列別傑夫做得好,並且非常親切地會見了這位大夫。他們立即談起了病人捷連季耶夫的情況,大夫請公爵詳細談談那天伊波利特想要自殺的情形,公爵的講述和對這件事的說明,使他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又談到彼得堡的氣候、公爵本人的病、瑞士和施奈德。公爵談了施奈德的治療方法,還談了其他一些事,使這位大夫越聽越來勁,竟至流連忘返,坐了兩小時。他一面聽一面吸著公爵的上好雪茄,列別傑夫方面,也由薇拉拿來了十分香甜的果子酒。再說這大夫,本來是個有妻室兒女的人,居然在薇拉面前大獻殷勤,說了一大堆恭維話,以致使薇拉十分惱火。他跟公爵分手的時候成了朋友。大夫從公爵那兒出來後,告訴列別傑夫,如果把這樣的人統統監護起來,那又該讓誰來做監護人呢?列別傑夫對即將舉行的這樁婚事作了一番悲痛的敘述,大夫只是狡猾而又詭詐地搖搖頭,最後說道,且不談「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而且「這一代尤物,起碼就他所知,除美艷絕倫外(這一點就足以使闊佬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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