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

《白痴》的第一個同心圓是小說中具體的人與事。

說得「俗」一點,《白痴》寫了幾組三角戀愛或五角戀愛:

一、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愛梅什金公爵(即小說中的「白痴」);二、梅什金、羅戈任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三、梅什金、加尼亞、伊波利特以及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愛阿格拉婭。由此引起一連串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衝突、鬥爭,乃至兇殺。就故事來說,已經夠緊張,夠刺激,夠引人入勝的了。

如果說得「雅」一點,小說講的是一個忠厚、善良的年輕人,身無分文,煢煢孑立,從國外歸來,由於命運的安排,突然落在一群不怎麼忠厚,不怎麼善良的人們的包圍中,被卷進生活的旋渦,看到了俄國光怪陸離的眾生相。他想以自己為榜樣,以自己的忠厚、善良、逆來順受和寬恕一切來影響乃至改變這個世界,使大家相親相愛。但是當時的人際關係是如此複雜,他因經受不住接二連三的刺激,瘋了,變成了真正的白痴。

如果說得「深」一點,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小說寫了兩種類型的俄羅斯人——真正的俄羅斯人和歐洲化的俄羅斯人。

俄羅斯人的性格特徵是豪放,歐洲人的性格特徵是褊狹。俄羅斯人重感情,輕理智,愛走極端。歐洲人重理智,輕感情,不愛走極端。對歐洲人的一言一行,可以用理智去理解;對俄羅斯人則不行,除了理智以外,還必須用自己的心。

《白痴》中真正的俄羅斯人是梅什金和羅戈任,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們都有俄羅斯人固有的豪放、重感情、輕理智的特點,幹什麼都豁出命去干,不計後果。

可是梅什金和羅戈任又彼此不同。同是俄羅斯人,但是一個重感情,用自己的心來理解一切人和事,具有一種純潔、善良的心靈美,他嚴以責己,寬以待人,希望以自己為榜樣來影響和改變周圍的人。另一個卻把俄羅斯人的豪放集中表現為對女人的不可遏制的情慾。為了女人,他可以去殺人。如果得不到這女人,他情願跳河自殺,或者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這女人捅死。

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樣,兩人都十分美麗,非常聰明,蔑視世俗的成見和周圍的環境,十分高傲,要愛就豁出命去愛,甘願為所愛的人犧牲一切,受苦,乃至受難。但是她們又彼此不同。阿格拉婭是葉潘欽將軍的掌上明珠,從小嬌生慣養,十分任性,但是她不為世俗成見所囿,越是不許她看的書她越要看,越是不許她做的事她越要做,耽於浪漫主義幻想。正如瓦里婭所說,她「可以拒絕一門最好的門當戶對的親事,卻會心甘情願地跑到閣樓上去找一名窮大學生,跟他一起挨餓——這就是她的理想!」當眾人認為梅什金公爵不過是一名不諳世事的「白痴」和「傻瓜」時,她卻力排眾議,當著眾人的面對他說:「這裡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一個小指頭,都趕不上您聰明,趕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誠實,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聰明!」後來,由於梅什金公爵不忍心拋棄不幸和絕望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才毅然與公爵決裂,嫁給一位流亡國外的波蘭愛國志士。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身世和經歷,與阿格拉婭完全不同。她是一名孤女,父母雙亡,從小被一個名叫托茨基的大地主收養。她長大後,又被這個人面獸心的地主收為外室。後來,托茨基把她玩膩了,想甩掉她,另娶一位名門閨秀為妻。但是,這時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年幼無知的小納斯佳了。她看透了托茨基的偽善和荒淫無恥,決定在她生日那天當眾剝下他的畫皮,揭穿他。她毅然放棄了托茨基給她作為補償的七萬五千盧布,並宣布從第二天起搬出她所住的豪華公寓,從此靠自己的勞動為生,看誰還肯娶她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娘們」為妻。可是,當時也在座的梅什金公爵,卻出於對這個不幸女人的同情和憐憫,當眾表示,她的過去種種並不是她的過錯,她本人是無罪的、清白的,他可以娶她。這使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吃了一驚,十分感動。她說她在梅什金身上「第一次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人!」可是她又覺得自己是個失足的女人,嫁給公爵會玷污他的名聲,葬送他的前程,她不配得到他的愛。在此以前,俄國某富商之子羅戈任,曾出十萬盧布高價,要把她買下來。她答應把自己賣給羅戈任,不過不是為了錢(錢,她可以不要!),而是覺得自己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但是以後,她又幾次在快要舉行婚禮的時候逃跑,因為她知道嫁給羅戈任只能是毀滅。她希望的僅僅是公爵幸福,希望他能夠同阿格拉婭結婚,並想盡辦法玉成他倆的婚事。但是,最後,她面對自己的情敵阿格拉婭的挑戰,又覺得自己犧牲太大了,她怎麼能把自己心愛的人拱手讓給另一個女人呢?她要公爵在她們兩人之間作出選擇。但是公爵在她們兩人中間看到的只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那張絕望的、瘋狂的臉……一看到這張臉,他就覺得『萬箭鑽心』」。他向阿格拉婭脫口說道:「這難道可能嗎!要知道,她……這麼不幸!」阿格拉婭聽到這話後,一氣之下,衝出了房間。她對公爵的愛是不能同別人分享的,「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動搖」。公爵想去追阿格拉婭,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把抱住了公爵,暈倒在他的懷裡,她再也不能失去她從少女時代起就幻想得到的這種真正的人的真正的愛情了。公爵知道一個俄羅斯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不顧一切的,他怕她發瘋,怕她自殺,遂答應跟她結婚,以安慰她那顆破碎的心。可是在他們倆正準備結婚的時候,她看到公爵成日價心事重重,悶悶不樂。她知道,公爵的真愛是阿格拉婭,愛她只是出於憐憫。她又陷入痛苦之中:一、公爵並不真愛她,只是可憐她,跟公爵結婚,是犧牲了公爵的幸福,是奪人之愛;二、違背了她從前理智的抉擇,害了公爵,葬送了公爵的前程。結婚那天,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已經梳妝完畢,戴上了婚紗,正準備上馬車到教堂去舉行婚禮。——這時,猛抬頭,她看見了人群中的羅戈任,她一聲驚呼,抓住羅戈任,要羅戈任「救救」她,帶她逃跑。她不能昧心地同公爵結婚。最後,終於香消玉殞,慘死在羅戈任的刀下。而死,正是她所希望的。

歐洲化的俄羅斯人或西歐化的俄羅斯人,用我們通常的說法,就是資產階級化的俄羅斯人。這種人分為兩大類。第一類利欲熏心,貪得無厭,滿腦子都是錢,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來。第二類是思想上的資產者,沾染上了從西歐傳到俄國來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無神論和「社會主義」。這類人雖然地位不高,錢也不多,但卻無所不用其極,一心想的就是「錢」、「權」二字。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無事生非,造謠誹謗,敲詐勒索,乃至殺人越貨。

屬於第一類的有大地主、大資本家、大房產主托茨基和葉潘欽將軍,放高利貸的普季岑,唯利是圖、諂上驕下的加尼亞,詭計多端、出賣良心、拍馬逢迎、什麼虧心事都做得出來的列別傑夫等人。

但是,他們又彼此不同。

普季岑雖然以放高利貸為生,但他並無野心,並不想成為富甲天下的羅思柴爾德。他只想將本求利,心並不太狠,為人也不太壞,對妻子,對內兄,對岳父母都不錯,並不搞歪門邪道。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這是歐洲人中的「德國道路」——光明正大地賺錢。

加尼亞表面看上去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做夢都想出人頭地。「只要有利可圖,要卑鄙就乾脆卑鄙到底。」可是真到事情「須要豁出去,鋌而走險的時候」,他又「瞻前顧後,不敢造次」,「變成了正人君子,不願去干過於卑鄙下流的事(話又說回來,至於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遠準備去做的)」。請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把羅戈任給她的十萬盧布扔進壁爐,讓他赤手空拳地把這錢從火里取出來,取出來錢就歸他。但是,他卻經受住了這場考驗,沒有不顧廉恥地去拿這筆足以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巨款,雖然他思想鬥爭很激烈,但是他終於扭頭不顧,向門口走去,儘管他受不了這個精神上的苦刑,走了兩步,一個趔趄,暈倒在地,不省人事。這說明:他雖然壞,但還沒有壞到極點。他想成為歐洲化的俄羅斯人,但是走到由此及彼的交界處又打住了。他心貪,但是羞恥心尚未完全泯滅;他心狠,但是還沒到昧盡天良,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列別傑夫這人比較複雜。這是個聰明的無恥之徒。只要能撈到好處,什麼虧心事都能做得出來。他甘願在有錢人面前當小丑,當「篾片」。他衣著寒酸,在人前裝窮,可是私下裡卻放高利貸。此外,他還有一處帶花園的房產,布置得十分雅緻。他在帕夫洛夫斯克還租了幢別墅,可是自己卻住廂房,把正房轉租出去,做二房東。他可以為區區五十盧布(甚至五盧布)在法庭上替一名放高利貸的猶太人辯護。他可以給凱勒爾寫的謗文提供素材,誹謗公爵。他可以玩弄陰謀詭計,企圖把公爵宣布為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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