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雨雪霏霏 七

「哎,得啦,麗莎,什麼照本宣科不照本宣科的,作為旁觀者,我自己都覺得噁心。再說我也不是旁觀者。現在這一切都在我心裡蘇醒了……難道,難道在這裡你自己就不覺得噁心嗎?不,看來,是習慣成自然!鬼知道習慣會把一個人變成什麼樣子。難道你當真以為你永遠不會老,你會永遠漂亮,這裡會永生永世地養活你嗎?這裡的淫穢下流……我就不去說它了。我想說說你現在過的日子:你現在雖然年輕、標緻、漂亮,心地好,又多情;可是,你知道嗎,就拿我說吧,方才我剛剛醒來,看到我在這裡跟你睡在一起,立刻就感到一陣噁心!僅僅因為喝醉了酒,我才會到這裡來。要是你換個地方,像好人們一樣生活,說不定,我不僅會追求你,而且簡直會愛上你的,你看我一眼,我都會覺得高興,更不用說跟你說話了;我會在大門口守候你,我會在你面前長跪不起;我會像看未婚妻一樣看著你,還會認為這是我的榮幸。我不敢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可是在這裡我知道,只要我吹聲口哨,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就得跟我來,不是我根據你的意志行事,而是你必須遵從我的吩咐辦。最苦的農民被人雇去當長工——畢竟不是將整個人賣身為奴,而且他知道他是有期限的。可是你的期限呢?你好好想想:你在這裡付出的是什麼?你出賣的是什麼?你出賣的是靈魂,靈魂,你無權掌握自己的靈魂,你把靈魂與肉體一起出賣了。你把自己的愛出賣給任何一個醉鬼去蹂躪。愛!要知道,這就是一切,要知道,這是鑽石,是處女的珍寶,這愛!要知道,為了贏得這愛,有人不惜犧牲,不惜出生入死。可是現在人家把你的愛看成什麼了?你整個兒被出賣了,整個人,完全、徹底地被出賣了,既然沒有愛也能辦到一切,幹嗎還要爭取你的愛呢。要知道,對一個姑娘再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了,你明白嗎?瞧,我聽說,他們安慰你們這些傻姑娘——允許你們在這裡有情人。要知道,這簡直是拿你們消遣,簡直是騙局,簡直在耍笑你們,可你們卻信以為真。他,這情人,難道當真會愛你嗎?我不信。如果他知道馬上就會有人把你從他身邊叫走,他怎麼會愛你呢。真要這樣,他不成淫棍了。他會對你有一絲一毫的尊重嗎?你跟他有什麼共同點呢?他只會嘲笑你和把你偷竊一空——這就是他對你的全部愛!他不打你就算好的了。他會打你也說不定。如果你有這樣一個人,你不妨問問他:他會娶你嗎?他會沖你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啐你幾口或者揍你一頓的話——而這個人自己的全部價值,只值兩個銅板也說不定。你想想,你幹嗎要為這在這裡毀掉自己的一生呢?鴇母讓你喝咖啡讓你吃飽飯又怎麼樣呢?要知道,她究竟為了什麼才給你飯吃呢?換個懂得羞恥的姑娘,恐怕這樣的飯連一口也咽不下去,因為她知道給她飯吃究竟為了什麼。你在這裡欠了債,你將會一直欠下去,一直欠到底,直到客人嫌棄你不要你了為止。這一天會很快到來的,別以為你還年輕。要知道,這一切來得很快,就像風馳電掣般飛也似的。他們會把你轟出去。而且還不是簡簡單單地轟出去,而是先要長期地對你橫挑鼻子豎挑眼,數落你,罵你——倒像不是你為她付出了自己的健康,為她白白地摧殘了自己的青春和靈魂,倒像是你把她弄得傾家蕩產,只好去討飯,把她偷光搶光了似的。你別指望有人會同情你:你的別的女友為了討好鴇母也會攻擊你,因為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奴隸,早就失去了良心和憐憫心。大家都變得卑鄙下流了,人世間就沒有比這些辱罵更噁心、更下流、更氣人的了。你在這裡付出了一切,一切,捨身忘我——健康、青春、美貌和希望,二十二歲看去就像個三十五歲的半老徐娘,還好,假如你沒有病,為此得感謝上蒼。要知道,你現在大概在想,你在這裡也不用幹活,成天作樂!世界上從來沒有比這更沉重、更苦的工作了。似乎,整個心都泡在淚水裡。把你從這裡轟出去的時候,你都不敢說一句話,都不敢說半個不字,只好灰溜溜地走開。你換了個地方,後來又換了個地方,再後來又換到什麼地方去,直到最後淪落到乾草市場;那裡打人是家常便飯;這是那裡的見面禮。那裡,客人不先揍你一頓就不會跟你親熱。你不相信那裡會這樣壞嗎?你不妨抽空去看看,你也許會親眼看見的。有一回,在過年的時候,我在大門口看見一個姑娘。因為她挨揍後嚎得太凶,裡面的人就戲弄她,把她推到門外,讓她在門外稍稍挨點凍,把她推出去後又把門關上了。第二天早上九點,她已經完全喝醉了,蓬頭垢面,衣履不整,半裸著身體,渾身是傷。她臉上則塗滿了脂粉,眼睛周圍全是青紫;鼻子在流血,牙縫在流血;這是一個馬車夫剛才打她修理過她。她坐在石頭台階上,手裡拿著一條鹹魚;她在嚎啕大哭,訴說著自己的『苦命』,邊說邊用鹹魚敲打著台階。而台階旁則圍攏著一大幫馬車夫和喝醉酒的大兵,在戲弄她。你不相信你也會落到這樣的下場?我也不願意相信,可是你憑什麼知道,也許,十年,八年以前,這個手拿鹹魚的姑娘——從某個地方到這裡來的時候,不是也像小天使一樣嬌嬌滴滴、天真而又純潔嗎;她不知道什麼是惡,每說一句話都要臉紅。說不定也跟你現在一樣,自尊心很強,動不動就生氣,她不像其他姑娘,看起來就像個公主,她知道,愛上她又被她愛上的那男人,一定會無比幸福。你瞧,結果怎樣呢?如果,當那個喝醉了酒、蓬頭垢面的姑娘用鹹魚敲打骯髒的台階的時候,如果她在這時候想起她過去的歲月,當她還住在老家,還在上學,而鄰居家的男孩則在半路上守候著她,向她保證他會一輩子愛她,他要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她,他倆又一起講好要彼此永遠相愛,一等他們長大他們就結婚!當她想到這些歲月的時候,她又會作何感想呢?不,麗莎。如果你能在那裡,在地下室的某個角落裡,像不久前那個姑娘一樣,因害癆病而很快死去,你倒有福,有福了。你不是說要去醫院嗎?能送你去當然不錯,可是你欠了鴇母的錢,鴇母不讓你走呢?癆病是這樣一種病;它不同於害熱病。害這病的人直到最後一刻還存著希望,還說他沒病。自我安慰。這可正中鴇母的下懷。甭擔心,就這樣;就是說,你出賣了靈魂,何況你還欠了錢,所以你都不敢說半個不字。而你就要死了,大家全都拋棄你,大家全都不理你,因為從你身上還能得到什麼好處呢?還會指責你,說你白白地佔了她們的地方,還不快死。想喝口水也苦苦哀求不到,即使給你,也罵罵咧咧,說什麼『你這賤貨,什麼時候咽氣呀;吵得人沒法睡覺——哼哼個沒完,客人都煩你了。』這沒錯,我親耳聽到過這樣的話。她們會把快要咽氣的你塞到地下室一個最讓人噁心的角落——又黑又潮;你孤零零地躺在那兒,那時候你思前想後,想到的是什麼呢?你死了——旁人來匆匆收屍,嘮嘮叨叨,顯得很不耐煩——沒有一個人祝福你,沒有一個人為你嘆息,只想快點從肩上卸下你這包袱。買口破棺材給抬出去,就像今天抬那個可憐的姑娘一樣,然後到小酒館去祭奠你。墓坑裡全是泥水,臟物,濕雪——對你還客氣什麼。『把她撂下去就得了,萬紐哈;瞧,就這苦命,那姑娘不就是腳朝上出溜下去的嗎,都一樣。收繩子,冒失鬼。』『就這樣,拉倒吧。』『拉倒什麼呀?瞧,她還側著身子哩。她好歹也是人吧?好了好了,埋土。』因為你,他們都懶得罵人了。儘快用些又濕又黑的爛泥埋上,就去了酒館……你到人世來這一趟也就完了,沒人記得你;其他人還有孩子上墳,有父母,有丈夫,而你呢——沒有眼淚,沒有嘆息,沒有祭奠,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整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會給你上墳;你的名字就從地面上消失了——這樣,就像從來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似的,從來沒有出生過!周圍是一片泥濘和沼澤,每到半夜,死人們會坐起來,哪怕你敲自己的棺材蓋:『好人們呀,放我到世界上來再活幾年吧!我活過——但是沒有過過好日子,我這輩子都給人當擦桌布了;我這輩子都被人在乾草市場的酒館裡喝掉了;好人們哪,放我到世界上來再活幾年吧!……』」

我講得慷慨激昂,激昂得差點哽咽起來,於是……我突然停下來,我恐懼地抬起身子,害怕地側過頭去,心在怦怦地跳,我開始側耳傾聽。我不無理由地感到很窘。

我早就預感到了,我把她的整個心都翻了個過兒,我讓她心碎了,我越是對此感到滿意,我就越希望快點,而且儘可能強烈地達到自己的目的。逢場作戲,這逢場作戲使我感到神往;不過,不僅僅是逢場作戲……

我知道,我講得太緊張,太做作,甚至太書卷氣了,總之,除了「彷彿照本宣科」以外,我也不會做別的。但是這並沒有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我知道,我預感到,我的話她會聽進去的,這種書卷氣只會更加有助於我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現在達到效果以後,我倒突然害怕起來。不,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絕望!她趴在床上,把臉緊緊地埋在枕頭裡,兩手抱著枕頭。好像她的心都被撕碎了。她的整個年輕的身體抽風似的不住發抖。積聚在胸中的嚎哭擠壓著她,撕扯著她,又突然變成嚎啕痛哭和一聲聲喊叫迸發出來。於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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