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雨雪霏霏 六

……隔壁屋裡的某個地方,好似受到什麼強大的壓力,又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牆上的掛鐘聲嘶力竭地響了起來。在不自然的、長久的嘎啞聲之後,接著又響起了尖細的、難聽的、有點出乎意料的急促的打點聲——好像有人陡地往前一跳似的。敲了兩下。我醒了,雖然我根本沒睡,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了一會兒。

這房間窄小、低矮、擁擠,還塞進一隻碩大無朋的大衣櫃,到處堆滿了紙箱、女人的衣服和各種穿戴用的雜物——屋裡幾乎黑黢黢的。屋子盡頭有一張桌子,桌上點著一枝蠟燭頭,已經快要完全熄滅了,只是間或微微閃出一點亮光。再過幾分鐘肯定會出現一片黑暗。

我不久就清醒了過來:是一下子清醒的,沒費力氣,我立刻想起了一切,好像這記憶一直守著我,隨時準備重新撲到我身上來似的。而且即使在昏睡中,我記憶里也似乎經常殘存著某個怎麼也忘不了的點,我的沉重的夢魘就圍繞著這個點在旋轉。但是說也奇怪:我這天發生的一切,現在我醒來後卻覺得,這已經是早就過去的事了,似乎我早已經把這一切給忘了。

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頭上盤旋,拍打著我,使我激動,使我不安。心頭的煩惱和怒火又開始充塞我的胸膛,在尋找宣洩。突然在我身旁,我看到了兩隻睜得大大的眼睛,在好奇又執拗地觀察著我。這目光冷漠、陰鬱,好像完全陌生的一樣;它使我感到難受。

一種陰鬱的思想驀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隨即傳遍全身,產生一種非常難受的感覺,這感覺就像一個人走進潮濕、發霉的地下室產生的感覺一樣。好像怪不自然似的,為什麼偏偏是現在這兩隻眼睛想起來要打量我呢。我又想起,在這兩小時中,我沒有跟這人說過一句話,而且根本不認為有跟她說話的必要;不知為什麼我方才甚至還很喜歡這樣。現在我才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沒有愛情,粗暴而又無恥地直接從本來應當是真正的愛情達到高潮時才做的事開始的淫亂是多麼荒唐,像蜘蛛一樣多麼令人噁心!我倆久久地互相對視著,但是她在我的逼視下並沒有垂下眼睛,也沒有改變自己的目光,這倒把我看得不知為什麼終於感到毛骨悚然了。

「你叫什麼?」我急促地問,想快點結束。

「麗莎。」她幾乎像耳語似的回答道,但又似乎冷冰冰的,接著就移開了眼睛。

我沉默了片刻。

「今天天氣……下雪……很糟糕!」我幾乎自言自語地說道,煩惱地把一隻手枕在腦後,看著天花板。

她不回答。這一切都很不像話。

「你是本地人?」過了一分鐘,我問道,幾乎很生氣,把頭微微轉向她。

「不是。」

「哪來的?」

「里加。」她不樂意地答道。

「德意志人?」

「俄羅斯人。」

「早在這兒了?」

「在哪兒?」

「妓院。」

「兩星期。」她的說話聲越來越急促。蠟燭全滅了;我已經看不清她的臉了。

「有父親和母親嗎?」

「嗯……沒有……有。」

「他們在哪?」

「那兒……里加。」

「他們是幹什麼的?」

「沒什麼……」

「什麼叫沒什麼?幹什麼,干哪一行的?」

「做小生意。」

「你一直跟他們住一塊兒?」

「是的。」

「你多大了?」

「二十。」

「你幹嗎要離開他們呢?」

「沒什麼……」

這沒什麼的意思是說:別煩我了,討厭。我們都沉默不語。

天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離開。我自己也感到越來越噁心,越來越煩躁。過去一整天的各種形象,好像自動地,不經過我的意志,雜亂無章地掠過我的腦海。我突然想起早上在大街上我心事重重地緊趕著去上班時看到的情景。

「今天往外抬棺材的時候差點沒掉到地上。」我忽然說出了聲音,我根本沒有想開口說話,而是這樣,幾乎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棺材?」

「是的,在乾草市場:是從地窖里抬出來的。」

「地窖?」

「不是從地窖,而是從地下那一層……嗯,你知道嗎……在那兒下面……從很差勁的房子里……周圍全是爛泥……雞蛋殼、垃圾……一股臭味……噁心。」

沉默。

「今天下葬太糟糕了!」我又開口道,只是為了不沉默。

「怎麼太糟糕了?」

「下雪,濕漉漉的……」(我打了個哈欠。)

「反正一樣。」沉默片刻後她忽然說。

「不,討厭……(我又打了個哈欠)。掘墓人,因為雪把他們打濕了,大概在罵街。墓坑裡想必有水。」

「墓坑裡怎麼會有水呢?」她帶著幾分好奇地問,但是說話卻比從前顯得更粗魯,更生硬了。我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

「怎麼啦,坑底下,水約莫六俄寸深,在沃爾科沃 挖的墓沒一處是乾的。」

「為什麼?」

「怎麼為什麼?這地方有水。這兒到處是沼澤。乾脆就放到水裡。是我親眼看見的……見過好多次。」

(我一次也沒有見過,而且也從來沒有到過沃爾科沃,我只是常聽別人這麼說。)

「難道你認為死不死都一樣?」

「我幹嗎要死呢?」她好像自衛似的回答道。

「你總有一天要死的,就像不久前死的那女人一樣。她……也是個姑娘……害癆病死的。」

「倘若這妞死在醫院裡就好啦……」(她知道這事,我想——所以說「妞」,而不說「姑娘」。)

「她欠了鴇母的錢。」我反駁道,因為爭論,火氣越來越大了,「儘管得了癆病,可是幾乎一直到最後,她都在為她接客。馬車夫跟大兵們聊天到處都在說這事。大概是她過去的老相好。他們說說笑笑。還準備在酒館裡追悼她。」(這裡有許多話是我添油加醋胡謅的。)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甚至都沒有動彈一下。

「難道死在醫院裡就好嗎?」

「還不都一樣?……我幹嗎要死呢?」她又生氣地加了一句。

「現在不死,那以後呢?」

「以後死就以後死唄……」

「可別這樣!現在你還年輕、漂亮、嬌艷——大家把你當寶貝。可是這樣的日子再過一年,你就不會這樣了,就會年老色衰了。」

「再過一年?」

「不管怎麼說,再過一年你就沒有現在值錢了。」我幸災樂禍地繼續道。「你就會離開這裡到更低級的地方去,到另一家妓院。再過一年——又到第三家,越來越低級,而再過七八年,你就會淪落到乾草市場的地下室。 這還是好的。倒霉的是,除此以外,你還得了什麼病,嗯,比如胸部有病……或者你感冒了,或者隨便什麼病。干這樣的營生,有病就很難好。一旦纏上病,就輕易好不了。那時候你就只有死了。」

「死就死。」她惡狠狠地回答道,迅速扭動了一下身子。

「要知道,這太可惜了。」

「誰?」

「可惜了這一生。」

沉默。

「你有過未婚夫嗎?啊?」

「您問這幹嗎?」

「我不是向您刨根問底。我有什麼。你幹嗎生氣呢?你當然也可能有自己的愉快的事。這關我什麼事?沒什麼,可憐。」

「誰?」

「可憐你呀。」

「不用您可憐……」她勉強聽得見地悄聲道,又扭動了一下身子。

這又使我立刻升起一股無名火。怎麼!我對她這麼體貼,她竟……

「你在想什麼?你走的是正路嗎?啊?」

「我什麼也不想。」

「不想更糟糕,趁還來得及,清醒清醒吧。趁還來得及。你還年輕,長得又漂亮;還可以戀愛,還可以嫁人,還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也不是所有出了嫁的人全都幸福呀。」她用原先那種開連珠炮似的粗魯的聲音生硬地說道。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不過比呆在這裡總好得多。好得沒法比。而有了愛情,即使不幸福,也能過。即使不幸,生活也是美好的,活在世上,甚至不管怎麼活,也是好的。而這裡,除了……醜惡。呸!」

我厭惡地轉過身去;我已經不是在冷冰冰地說教了。我感同身受,而且越說越激動。我已經渴望把自己獨居一隅,反覆思考過的那些珍藏心底的想法全說出來。我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陡地燃燒起來,「出現了」某種目的。

「你別看我在這裡鬼混,我對你不足為訓。我也許比你更壞。話又說回來,我是喝醉了酒才到這兒來的。」我急於為自己辯白。「再說男人根本不能同女人比。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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