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克,」阿迪克斯說,「你們何不去好好觀賞一下廣場上的玫瑰?要是問得得法,埃絲特爾說不定會送你們一朵呢。看來我是今天唯一一個問得得法的人。」
阿迪克斯把手放在他的翻領上,那兒插著一個新鮮、緋紅的花蕾。瓊· 露易絲把目光投向廣場,看見埃絲特爾在午後的太陽下只現出個黑黢黢的身影,不停地在矮樹叢下鋤地。
亨利向瓊· 露易絲伸出他的手,又放下,垂至體側,一言不發地走了。她望著他穿過街道。
「他的事,你全知道?」
「當然。」
阿迪克斯對他視如己出,把原來要給傑姆的愛都給了他——她恍然意識到,他們正站在傑姆斃命的地方。阿迪克斯看見她打了個寒戰。
「那件事依然揮之不去,是嗎?」他說。
「是的。」
「是時候放下那件事了。埋葬逝去的人吧,瓊· 露易絲。」
「我不想討論這個。我想換個地方。」
「那麼,去我的辦公室吧。」
她父親的辦公室向來都能為她提供庇護。那裡舒適宜人,在那兒,即便麻煩沒有消失,也會變得可以忍受。她不知道他桌上的摘要、文件和龐雜的專業資料是否和以前一樣。那時,她會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一心想要討五分錢去吃冰激凌蛋筒。她能想像他在轉椅里轉過身,伸開腿。他會把手伸至口袋深處,掏出一把零錢,從中挑選一枚非常特別的五分鎳幣給她。他的門永遠向他的孩子敞開。
他緩緩坐下,轉過身面朝她。她看見一絲痛楚從他臉上閃過並逝去。
「漢克的事,你全知道?」
「是的。」
「我不懂男人。」
「哦——哦,有些男人從妻子手裡騙取買菜錢,但不會動念欺騙賣菜的人。男人往往將他們的誠實分類歸檔,瓊· 露易絲。他們可以在某些方面百分百誠實,而在其他方面自欺欺人。別對漢克如此苛刻,他在進步。傑克告訴我,你為了某些事而生氣。」
「傑克告訴你——」
「剛才打電話來說的——連同別的事——說就算你尚未開戰,也快了。從我聽到的話來看,你已經開戰了。」
原來如此。傑克叔叔告訴了他。現在,她已經習慣了,她的家人一個接一個棄她而去。傑克叔叔是最後致命的一擊,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很好,她會告訴他——告訴他,然後離去。她不會與他理論,多說無益,她一向說不過他,她這輩子從未在他那兒贏過一場論戰,如今她也不打算再試。
「一點沒錯,我為了某些事而生氣。就是你在搞的那個公民議會。我覺得令人作嘔,我現在就明確地告訴你。」
她的父親在椅子里往後一靠。他說:「瓊· 露易絲,一直以來,你讀的只是紐約的報紙。我深信,你所見到的全是野蠻無度的恐嚇、爆炸案和諸如此類的事。梅科姆縣的這個議會與亞拉巴馬北部和田納西的那些不一樣。我們的議會由我們自己人組成和領導。我敢說,昨天你幾乎見到了縣裡的每一位代表,出席的人,幾乎每一位你都認識。」
「說得對,我都認識,以那位陰險卑鄙的韋羅貝為首的每個人。」
「出席的每個人,出席的原因也許各有不同。」她的父親說。
還從未有過一場為如此繁多的理由而戰的戰爭。那是誰講的?「是啊,但他們聚在一起的原因只有一個。」
「我可以告訴你兩個我出席的原因。聯邦政府和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瓊· 露易絲,你對最高法院判決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這是一個安全的問題。她會回答他。
「我很氣憤。」她說。
的確。她早有預見,知道會是什麼裁決,以為自己有心理準備,但當她在街角買了報紙,讀到這條消息時,她走進她路過的第一家酒吧,喝下一杯沒有摻水的波旁威士忌。
「為什麼?」
「可不是嘛,瞧他們,又在對我們指手畫腳——」
她的父親咧嘴一笑。「你的反應僅是基於你的本性,」他說,「當你開始用頭腦去思考時,你怎麼看?」
「沒什麼看法,我只感到惶恐。一切似乎都本末顛倒——他們正把車廂遠遠放在馬的前面。」
「何以見得?」
他在提點她。隨他去。他們談的是安全的話題。「這個,在試圖滿足一條修正案的同時,他們好像抹殺了另一條。第十條。那是一條很短的修正案,只有一句話,但從某種角度講那似乎是關係最為重大的一條。」
「這是你自己思考出來的嗎?」
「怎麼啦,當然。阿迪克斯,我對憲法一無所知……」
「照這麼看,你對憲法似乎很精通。繼續。」
繼續什麼?告訴他,她無法直視他的眼睛嗎?他想知道她對憲法的見解,然後他將提出他的見解:「嗯,為了滿足一小部分人的真正需要,最高法院似乎開創了某些可怖的先例,那會——那會影響到絕大多數民眾——是不利於絕大多數民眾,確切地說。阿迪克斯,我對此一無所知——在我們和某個聰明的傢伙想要起頭的任何事情之間只隔著憲法,結果最高法院出來了,就那樣輕快地取消了一整條修正案,在我看來是這樣。我們有一個制衡之類的系統,但涉及最高法院時,我們卻並沒有多少制約力,所以誰來為大家的共同利益承擔這個風險呢?啊呀,我聽起來像演員工作室的學員。」
「什麼?」
「沒什麼。我——我只是想說,在試圖做出正確選擇的同時,我們似乎給某些可能切實危及我們體制的東西留了個缺口。」
她用手指梳理頭髮。她望著對面牆上一排排棕黑兩色封面的書、法律報告;她望著她左側牆上一幅褪色的照片,是羅斯福戲稱的「九大元老」 。羅伯茨是不是已經辭世?她記不起來了。
她父親的聲音平靜耐心:「你是說——」
「是的,沒錯,我是說我——我對政府、經濟及等等這些了解不多,我也不想了解很多,但我明確知道,聯邦政府對我,對一個小小的公民而言,多半相當於沉悶的通道,在無所事事地乾等。我們擁有的通道越多,等待的時間越長,我們越發感到厭倦。高掛在牆上的那些老古董明白這個道理——在處理事件時,我們原本應該通過國會和州議會,可現在,在試圖做出正確的選擇時,我們偏偏設立更多通道,使等待的時間更久,以減輕他們的工作——」
她的父親坐起身子,哈哈大笑起來。
「我告訴過你,我對此一無所知。」
「親愛的,你如此堅定地維護州權,相比之下,我倒成了羅斯福自由派陣營中的一員。」
「維護州權?」
阿迪克斯說:「既然我已調整耳根,諦聽了富有女性特色的說理,我認為,我們所信奉的東西並無二致。」
她曾勉強準備忘卻她目睹耳聞的事,悄悄返回紐約,把他變成一段回憶,一段有關他們三個人的回憶——阿迪克斯、傑姆和她,在回憶里,事情簡單純粹,人們不說謊。但她不願讓他罪上加罪。她不能讓他再添一層偽善:
「阿迪克斯,假如你信奉那一切,那麼你為何不做出正確的選擇?我是說真的,無論最高法院多麼可恨,事情必須有一個開端——」
「你的意思是,因為那是最高法院講的,所以我們必須接受,對嗎?決不。我不這麼看。假如你認為,我作為一個公民,就這麼心甘情願地接受,那麼你完全錯了。如你所言,瓊· 露易絲,在這個國家,只有一樣東西高於最高法院,那就是憲法——」
「阿迪克斯,我們在各說各的。」
「你在迴避一些事。是什麼事?」
黑暗塔。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高中校園裡亮著燈。傑克叔叔。現在我想起來了。
「是什麼事?我在試圖表明,我不贊成他們的做法,想到他們的做法,我嚇得要死,但他們非那麼做不可。事情擺到了他們面前,他們非那麼做不可。阿迪克斯,是到我們必須該做正確選擇的時候了——」
「做正確的選擇?」
「是的,沒錯。給他們一個機會吧。」
「那些黑人?你認為他們沒有機會嗎?」
「是啊,絲毫沒有。」
「在這個國家,有什麼能阻止黑人,不讓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這是一個別有用心的問題,你清楚得很!我對這種道德上的兩面派實在厭惡透了,我——」
他刺傷了她的心,而她讓他看到了她的痛,她控制不了。
她的父親拿起一支鉛筆,在他的辦公桌上輕輕敲了敲。「瓊· 露易絲,」他說,「你是否考慮過,你不能讓一班落後的人生活在擁有某種高度文明的人中間,建立一個社會樂園?」
「你在擾亂我的思路,阿迪克斯,這樣,讓我們暫時把社會學放在一邊。當然我明白那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