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十四章

清理完上午的殘局,瓊· 露易絲說:「姑姑,假如你不要用車的話,我打算去傑克叔叔那兒一趟。」

「我只想睡個午覺。你不吃點飯嗎?」

「不用了。傑克叔叔會給我弄個三明治什麼的。」

「最好別指望這個。這些日子他吃得越來越少了。」

她把車停在芬奇博士的車道上,爬上通往他住所的高高的前門台階,敲敲門,走了進去,用粗啞的聲音唱道:

傑克老伯拄著手杖和拐杖,

誰叫他年輕時勁舞太瘋狂;

現在吃苦把債還——

芬奇博士的房子很小,但前面的走廊異常寬敞。那裡一度是兩棟房屋間帶屋頂的過道,但芬奇博士把它封了起來,在四周的牆上做了書架。

屋後傳來他的喊聲:「我聽見了,你這個野丫頭。我在廚房呢。」

她經過走道,穿過一扇門,來到一個房間——這兒以前是一個開放式的後門廊,如今這兒略像書房,他家裡的大部分房間都有點像書房。她從未見過一個居所如此強烈地折射出主人的個性。井然中處處透著一種莫名的雜亂:芬奇博士使他的家保持軍事化的一塵不染,可他坐到哪裡,書便堆到哪裡,他習慣不分地方,願坐哪兒就坐哪兒,所以一小摞一小摞書遍布屋裡奇怪的角落,這可苦了為他打掃衛生的女工。他不准她碰那些書,又堅持要求一切井井有條,乾淨整潔,因此那可憐的人兒只得繞著這些書吸塵、撣灰和擦拭。有位倒霉的女僕昏了頭,搞混了圖克威爾的《牛津運動前的牛津》里他上次讀到的地方,芬奇博士揮舞著笤帚沖她發火。

當她的叔叔現身時,瓊· 露易絲心想,潮流也許會變來變去,但他和阿迪克斯卻永遠堅持穿馬甲。芬奇博士沒穿外套,懷裡抱著羅絲· 埃爾默——他年邁的貓。

「你昨天跑哪兒去了,又下河啦?」他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把舌頭伸出來。」

瓊· 露易絲伸出她的舌頭,芬奇博士將羅絲· 埃爾默換到他的右肘彎里,手在馬甲口袋裡摸索,掏出一副半框眼鏡,甩開,啪地架到臉上。

「哎,別伸在那兒,縮回去,」他說,「你的氣色差極了。趕緊到廚房來。」

「我不知道你有半框眼鏡,傑克叔叔。」瓊· 露易絲說。

「哈——我發現我以前是在浪費錢。」

「怎麼了?」

「看看我那副舊的,這副只有一半的價錢。」

芬奇博士廚房的中央有張桌子,桌上有個茶碟,裡面放著一塊餅乾,餅乾上擱了一條孤零零的沙丁魚。

瓊· 露易絲目瞪口呆。「你中飯就吃這個?說真的,傑克叔叔,你有可能變得再古怪些嗎?」

芬奇博士拉了一張高腳凳到桌邊,把羅絲· 埃爾默往上面一放,說:「不。有。」

瓊· 露易絲和她叔叔在桌旁坐下。芬奇博士拿起那塊餅乾加沙丁魚,送到羅絲· 埃爾默面前。羅絲· 埃爾默咬了一小口,低下頭咀嚼起來。

「她吃起東西來像人。」瓊· 露易絲說。

「希望我已經教會她禮數了,」芬奇博士說,「現在她這麼老了,我只得一點一點地喂她。」

「為什麼不讓她安樂死呢?」

芬奇博士氣鼓鼓地看著他的侄女。「為什麼要讓她安樂死?她怎麼啦?她還有足足十年的壽命呢。」

瓊· 露易絲沉默地表示同意,祈願當她像羅絲· 埃爾默那麼老時,相對而言也能看起來一樣優雅。羅絲· 埃爾默黃色的皮毛保養得極佳;她身材依舊;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現如今,她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芬奇博士每天用繩子牽著她到後院走一圈。

芬奇博士耐心地哄這隻老貓吃完她的午餐,等她吃完後,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一個柜子前,取出一個瓶子,瓶蓋是一根藥用滴管。他吸出一大管的液體,放下瓶子,抓著貓的後腦勺,叫羅絲· 埃爾默張開嘴。那隻貓乖乖聽話,她把液體咽下,搖搖頭。芬奇博士又用滴管吸了一些液體,對瓊· 露易絲說:「張開嘴。」

瓊· 露易絲把液體咽了下去,噼里啪啦地往外吐。「我的媽呀,這是什麼呀?」

「維他命C。我要你去找艾倫給你檢查一下。」

瓊· 露易絲說她會去的,然後問她叔叔,這些日子他在關心什麼事。

芬奇博士,彎下腰面對烤箱說:「西布索普。」

「什麼?」

芬奇博士從烤箱里取出一個拌沙拉的木碗,裡面裝滿了綠葉蔬菜,令瓊· 露易絲驚異不已。但願烤箱不是開著的。

「西布索普,丫頭。西布索普,」他說,「理查德· 沃爾多· 西布索普。羅馬天主教神父。以英國國教會的全套儀式下葬的。試著再找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出來。影響極其深遠。」

瓊· 露易絲習慣了她叔叔招牌式的考驗腦力的節略表達法:按他的習慣,陳述一兩個孤立的事實,得出的結論似乎站不住腳。假如用點得當的激將法,芬奇博士會緩慢而穩步地解開他收捲起來的獨到見識,揭示閃爍著自身獨立光芒的論證過程。

可她沒到這個地步,能對一個維多利亞時代不知名的唯美主義者的游移態度產生興趣。她望著她的叔叔攪拌綠葉蔬菜、橄欖油、醋和幾種她不認識的配料,一絲不苟、胸有成竹,和他做複雜的切骨手術時一樣。他把沙拉分盛在兩個盤子里,說:「吃吧,孩子。」

芬奇博士一邊狼吞虎咽地吃午餐,一邊審視他的侄女,她正在把生菜、大塊的牛油果、青椒和洋蔥在盤子上擺成整齊的一排。「好啦,出了什麼事?你懷孕了?」

「啊呀,不是的,傑克叔叔。」

「這是現如今我能想到的唯一讓年輕女性擔心的事。你想要告訴我嗎?」他的聲音變得柔和起來,「說吧,老斯庫特。」

瓊· 露易絲淚眼矇矓。「最近是怎麼回事,傑克叔叔?阿迪克斯出了什麼問題?我以為漢克和姑姑瘋了,但我知道瘋的人是我。」

「我沒發現他們有什麼異樣。有嗎?」

「可惜昨天你沒看到他們出席那個會議——」

瓊· 露易絲抬頭望著她的叔叔,他正晃悠悠地用椅子後腿保持平衡。他把手按在桌上,不讓自己摔倒。他稜角分明的五官軟化了,他的眉毛向上一挑,放聲大笑。椅子前腿砰地落地,大笑變為咯咯的輕笑。

瓊· 露易絲大怒。她從桌前起身,撞翻了椅子,把椅子扶好,朝大門走去。「我來這兒不是被人取笑的,傑克叔叔。」她說。

「哦,坐下,閉嘴。」她的叔叔說。他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彷彿她是顯微鏡下的某樣東西,彷彿她是醫學界的某個奇蹟,無意中在他的廚房裡實現了。

「當我坐在這兒呼吸時,我從未想過,好心的上帝會讓我親眼看見有人走入革命風暴的中心,哭喪著臉說:『出了什麼問題?』」他搖著頭,又笑起來。

「問題,孩子?我會告訴你出了什麼問題,但你要保持鎮定,別干蠢事,比如——噯呵!——我懷疑,你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向來只和你的頭腦建立時斷時續的聯繫。」他的臉緊繃起來,「其中有部分聯繫會不太合你心意。」

「我不在乎是什麼聯繫,傑克叔叔,我只要你告訴我,是什麼使我父親變成了一個『厭惡黑鬼的人』。」

「管住你的舌頭,」芬奇博士嚴厲地說,「永遠不準那麼稱呼你的父親。我痛恨這個叫法,無論是它的發音還是實質的含義。」

「那麼,我要怎麼稱呼他呢?」

她的叔叔長長地嘆了口氣。他走到灶台旁,打開前面的灶頭,上面放著咖啡壺。「讓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這件事。」他說。當他轉身時,瓊· 露易絲看見他眼神中的憤怒被笑意驅散了,繼而又融匯進一種她無法讀懂的表情。她聽見他喃喃低語:「噢,天哪。噢,我的天哪,對。小說必須講述一個故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她知道他在向她引經據典,但她不曉得出處,她不曉得原因,她也不在乎。她的叔叔若有心,可以把她氣得七竅生煙,而眼下,他明顯有那麼做的心,對此她感到很憤懣。

「沒什麼。」他坐下來,摘下他的眼鏡,放回馬甲口袋裡。他不緊不慢地發話。「寶貝,」他說,「整個南方,你父親和像你父親一樣的人正在後方進行一場最後的殊死搏鬥,拖延時間,維護某一種已幾乎破滅流失的哲學——」

「假如昨天我聽到的是這話,那我要說,謝天謝地總算結束了。」

芬奇博士抬起頭。「假如你認為你爸爸是在致力於把黑人關在他們的地盤裡,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

瓊· 露易絲舉起雙手,提高嗓門:「我究竟要作何想法?這教我噁心,傑克叔叔,名副其實的噁心——」

她的叔叔撓撓耳朵。「無疑,你總有一天要面對某些特定的史實和微妙之處——」

「傑克叔叔,別對我搬出那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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