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以前有一段時期,她生命中唯一平靜的時刻是從她早晨睜開眼到完全恢複知覺之間幾秒鐘的時光,最終完全醒來,走入白天醒著的噩夢中。
她上六年級,因為她在課上和課外所習得的東西而難忘的一學年。那一年,因為有人縱火燒了老塞勒姆的學校,於是就有一批老學生轉到這兒寄讀。棋逢對手,鎮上的孩子暫時落了下風。布朗特小姐教的六年級里,年齡最大的男生快十九歲了,還有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有幾個十六歲的女孩是性感、快樂的尤物,她們覺得上學簡直就是放假,不用給棉花田除草和喂牲口。布朗特小姐對他們一視同仁——她和班上最高的男生一樣高,身體有他兩倍寬。
瓊· 露易絲立刻就喜歡上了這些從老塞勒姆來的新學生。她故意將加斯頓· B.米恩斯 引入有關南非自然資源的討論,又在課間休息時展示了她精準的橡皮筋槍射擊術,賺足了全班人的眼球,也贏得了老塞勒姆幫的信任。
那些大男孩以粗獷的溫柔教她擲雙骰子和如何嚼煙草才能不越嚼越少。那些大姑娘多數時候用手捂著嘴咯咯直笑,彼此間老是竊竊私語,但在排球賽選支持的戰隊時,瓊· 露易絲認為她們相當得力。總之,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這將是美妙無比的一年。
美妙無比,直至有一天她回家吃飯。那天下午她沒有返回學校,而是在床上待了一下午,氣得直哭,拚命想要弄明白她從卡波妮那兒得到的可怕訊息。
第二天,她回到學校,走路時分外端莊,不是出於自豪,而是因為她仍不甚熟悉的裝備牽制了她。她確信每個人都知道她出了什麼問題,確信大家都在看她,可她很困惑,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從未聽人講起過。也許沒人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她想。假如真是如此,那她真是掌握了一條大新聞了。
課間休息時,喬治· 希爾叫她去當遊戲「廚房裡的熱油」 里的王,她搖搖頭。
「我再也玩不了了。」她說。她坐在台階上,望著那些男生在塵土裡打滾。「我連路都走不了。」
後來她再也憋不住了,便加入了操場一角擠在常青橡樹下的那群女生。
艾達· 貝拉· 史蒂文斯笑著在長長的水泥凳上騰了個位子給她。「你怎麼沒去玩啊?」她問。
「不想玩。」瓊· 露易絲說。
艾達· 貝拉眯起眼睛,雪白的眉毛抽動了一下。「我敢說我知道你哪裡出了毛病。」
「哪裡?」
「你倒霉了。」
「怎麼了?」
「倒霉了。夏娃的厄運。假如夏娃沒吃那個蘋果,我們就不會遭殃。你感覺難受嗎?」
「不難受,」瓊· 露易絲說,心裡在咒罵夏娃,「你怎麼知道的?」
「你走路的樣子好像騎著一匹棗紅色的母馬,」艾達· 貝拉說,「你會適應的。我已經有好幾年了。」
「我永遠不會適應。」
的確不容易。由於行動受限,瓊· 露易絲只能在學校大樓背後的煤堆後面玩小額的賭博遊戲。對她來說,那個行當固有的風險性遠比遊戲本身更具吸引力。她的算術不夠好,所以不在乎輸贏;要去擊敗平均律這件事兒根本沒有真正的樂趣可言,但能欺騙一下布朗特小姐倒是給了她幾分快感。她的玩伴是老塞勒姆男孩幫中比較懶的那幾個,其中最懶的是一個名叫阿爾伯特· 康寧安的人,他思維遲鈍,在為期六周的測驗季,瓊· 露易絲給他提供了無價的幫助。
一天,當上課鈴聲響起時,阿爾伯特一邊拍去屁股上的煤灰,一邊說:「等一下,瓊· 露易絲。」
她留下來等他。等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阿爾伯特說:「我想告訴你,這次地理我得了C-。」
「真不賴,阿爾伯特。」她說。
「我就是想要謝謝你。」
「不客氣,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的臉紅到了耳根,他一把摟過她,親吻她。她感覺他溫暖濕潤的舌頭落在她的嘴唇上,不禁向後退縮。以前從未有人像這樣吻過她。阿爾伯特放開她,拖著步子朝學校大樓走去。瓊· 露易絲跟在後面,茫然而略覺惱怒。
她只能容忍男親戚親吻她的臉頰,隨後她悄悄把臉擦乾淨;阿迪克斯親她時如蜻蜓點水,嘴唇碰巧落在哪裡就親在哪裡;傑姆一次也沒親過她。她覺得這事兒是阿爾伯特一時失算,於是很快便拋到腦後了。
那一年,課間休息時,她多半和女生聚在樹下,坐在人群中間,屈從於她的命運,但眼睛卻盯著男生在操場上玩他們季節性的遊戲。一天上午,她來晚了,發現那些女生咯咯笑得比往常更鬼祟,便追問起原因來。
「是弗朗辛· 歐文。」一個人說。
「弗朗辛· 歐文?她幾天沒來上學了。」瓊· 露易絲說。
「知道為什麼嗎?」艾達· 貝拉說。
「不知道。」
「是她的姐姐。她們倆都攤上好事了。」
瓊· 露易絲用手肘輕輕推了推艾達· 貝拉,艾達· 貝拉在長凳上挪出位置給她。
「她出了什麼事?」
「她懷孕了,你知道是誰幹的?她的爸爸。」
瓊· 露易絲說:「什麼是懷孕?」
一陣噓聲從圍攏的那圈女孩中間升起。「要生孩子了,笨蛋。」有個人說。
瓊· 露易絲吸收了那個定義,說:「可這和她爸爸有什麼關係?」
艾達· 貝拉嘆了口氣說:「她爸爸就是那個爸爸。」
瓊· 露易絲大笑起來:「得了,艾達· 貝拉——」
「是真的,瓊· 露易絲。告訴你,弗朗辛沒懷孕的唯一原因是她還沒來那個。」
「來什麼?」
「來月經,」艾達· 貝拉不耐煩地說,「我敢打賭,他把她們倆都搞了。」
「搞什麼?」瓊· 露易絲此時徹底糊塗了。
那些女孩尖叫起來。艾達· 貝拉說:「你怎麼什麼都不懂,瓊· 露易絲· 芬奇。首先,你——然後,假如你在那以後——在來了以後,搞上的話,你就會有一個實實在在的孩子。」
「搞上什麼呢,艾達· 貝拉?」
艾達· 貝拉抬頭掃視了一遍那圈人,眨眨眼。「這麼說吧,首先需要有個男生。然後,他緊緊抱住你,非常急促地呼吸,接著他和你舌吻。就在他吻你,張開嘴,把舌頭伸進你嘴巴的那一刻——」
她的耳朵里轟隆一聲,蓋過了艾達· 貝拉的聲音。她頓時面無血色。她的手掌開始出汗,她努力剋制住自己。她不能走,要是她走掉,她們會看出端倪。她站起來,試圖微笑,可她的嘴唇在顫抖。她閉緊嘴巴,咬緊牙關。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怎麼了,瓊· 露易絲?你面如死灰。莫非是我嚇到你了嗎?」艾達· 貝拉得意洋洋地笑著。
「沒有,」瓊· 露易絲說,「我只是感覺有點冷。我要進去了。」
當她穿過操場時,她祈禱她們不會看見她的膝蓋在顫抖。進了女廁所,她靠在一個洗手池上,嘔吐起來。
不會有錯,阿爾伯特朝她伸出了舌頭。她懷孕了。
迄今為止,瓊· 露易絲零散積累的對成年人道德和習俗的認識雖然很少,但也足夠了:未婚生子是有可能的,她很清楚這一點。在此之前,她既不了解也不關心那是怎麼辦到的,因為這個話題乏味無趣,但假如有人未婚誕下一個孩子,這家人便即刻名譽掃地。她曾聽亞歷山德拉叨叨細述過「家門之恥」,恥辱包括被送去莫比爾,關在一個遠離正派人士的家中。這樣的人家永遠都抬不起頭。曾經出過一次這樣的事,那次在通往蒙哥馬利的那條街上,街道另一頭的貴婦小姐們竊竊私語,大驚小怪了好幾個星期。
她恨自己,她恨每個人。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事情如此不公,讓她不知所措——她不曾有過壞心眼。
她溜出學校大樓,轉過拐角朝家走去,偷偷進了後院,爬到楝樹上,在那兒一直坐到吃飯時間。
那頓飯漫長而安靜。她幾乎沒有察覺傑姆和阿迪克斯在桌旁。飯後,她回到樹上,坐在那兒,直至黃昏時分她聽見阿迪克斯喊她為止。
「從那兒下來吧。」他說。她苦惱極了,沒有心情回應他冷若冰霜的口氣。
「布朗特小姐打電話來,說你課間休息時離開了學校,沒有回去。你去哪兒了?」
「樹上。」
「你病了嗎?你知道,你要是病了,就直接去找卡爾。」
「我沒病。」
「既然沒病,你能對你的行為做出什麼樣合理的解釋呢?說個理由?」
「沒有理由。」
「好吧,我有話跟你講。假如再發生這樣的情況,我可對你不客氣了。」
「明白了。」
她險些開口向他坦白,把她背負的重擔轉嫁給他,可她沒有吱聲。
「你確信沒有哪裡不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