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七章

沒有什麼能像令人毛骨悚然的聖歌那樣讓你感覺親切如家,瓊· 露易絲想。約莫兩百名罪人誠摯地請求被拋入拯救靈魂的赤色洪水之中,面對這樣一群人,她所有的孤立感都煙消雲散了。在向主獻唱考珀先生在幻覺中創作的讚美詩 ,或宣稱是愛鼓舞了她的同時,瓊· 露易絲和大家一樣心潮澎湃。那股熱忱瀰漫於形形色色的個體當中,他們每周有一個小時與大家坐在同一條船上。

她坐在禮堂右側中間的長椅上,旁邊是她的姑姑;她的父親和芬奇博士並排坐在左側,從前面數下來的第三排。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坐,對她而言是個謎,但自芬奇博士回到梅科姆後,他們就一直這麼坐在一起。沒人會把他們認作是兄弟,她心想。他比傑克叔叔年長十歲,真教人難以置信。

阿迪克斯· 芬奇長得像他母親;亞歷山德拉和約翰· 霍爾· 芬奇長得像他們的父親。阿迪克斯比他弟弟高出一個頭,他的臉盤寬闊,五官明晰,有一個高挺的鼻子和一張纖薄的大嘴,但這三個人身上有某種特點表明他們是一家人。傑克叔叔和阿迪克斯頭髮泛白的地方一樣,他們的眼睛很像,瓊· 露易絲想,就是這個。她是對的。芬奇家的人都有筆直的劍眉,眼皮都很厚;如果客觀地觀察他們斜視、仰視或直視前方的樣子,會發現梅科姆人所謂的「家族相似性」。

她的沉思被亨利· 柯林頓打斷了。他把一個募捐盤傳到她後面的那張長椅,等待相應的另一個盤子從她坐的那排傳回來。他公然、鄭重地朝她眨了眨眼。亞歷山德拉看見他像見了鬼似的。亨利和另一位引座員沿中間過道往前走,恭敬地站在聖壇前。

募捐一完畢,梅科姆鎮的循道宗信徒便唱起他們所謂的《榮耀頌》,替代牧師對著募捐盤的祈禱,省去他還需再創作一篇禱詞的艱辛——他之前已經發表了三篇健康向上的禱文。從瓊· 露易絲最早對教會有記憶以來,梅科姆人唱《榮耀頌》的方式一直是這一種,也只有這一種:

讚美——上帝——一切——仁愛——的——源頭

這是一種和給牧師送一磅賀禮一樣植根於南方循道公會傳統的演繹。那個星期日,當瓊· 露易絲和全體教徒一無所知地清清喉嚨,準備按部就班地出工唱詩時,克萊德· 哈斯金斯太太晴天霹靂似的在風琴上敲出嘩啦啦的音:

讚美上帝一切仁——愛的——源頭

地上生靈當——贊主——恩

天上萬軍頌——贊主——名

讚美聖父聖子——聖——靈!

大家被搞得一頭霧水,這會兒即使坎特伯雷大主教穿著全套華服現身,瓊· 露易絲也不會有絲毫驚訝。教徒們都沒注意到哈斯金斯太太改變了她畢生的彈奏方式,按以前教授的一貫的唱法,咬牙堅持把《榮耀頌》唱到了底,而哈斯金斯太太則在台前盡情地撒歡,那樂聲就像索爾茲伯里大教堂里冒出來的什麼氣派玩意兒。

瓊· 露易絲首先想到的是赫伯特· 傑姆森精神錯亂了。從她記事以來,赫伯特· 傑姆森一直是梅科姆循道宗教會的音樂總監。他高大善良,有一副溫柔的男中音,輕車熟路地管理一個由被埋沒的獨唱家們組成的唱詩班,還能準確無誤地記住教區執事喜愛的聖歌。教會裡充斥著形形色色的鬥爭,這是梅科姆循道公會活生生的一部分,在這無休止的紛擾中,赫伯特可算是唯一一個頭腦冷靜、言之成理的人,能使教民中未開化的人士與少壯派達成和解。他把三十年來的業餘時間都奉獻給了他的教會,最近,教會為了獎賞他,讓他去南卡羅來納州的循道宗音樂營溜了一圈。

瓊· 露易絲一轉念,又把這歸咎於牧師。他姓斯通,年紀尚輕,具有芬奇博士稱之為「無人能及」的天賦來讓人覺得無聊,而這種沉悶無聊他只在年近五十的人身上見過。斯通先生並無什麼不是之處,只是他具備一名註冊會計師所有的必要條件——他不喜歡人,他對數字很敏感,他缺乏幽默感,他頑固不化。

梅科姆鎮的教會這座廟對好牧師來說太小,對平庸的牧師來說又太大了,所以上次教友大會,當主事人決定派一位年輕有活力的牧師給門下的循道宗信徒時,梅科姆人很高興。但不滿一年,這位年輕牧師給他的教民留下的印象實在太差了,以至於一個星期日,芬奇博士忍不住無心說了一句大家都能聽見的話:「我們請求麵包,他們給了我們一塊石頭 。」

斯通先生長久以來被懷疑有自由主義傾向。有些人認為,他對他的揚基教友過分友好;最近,他因一場有關《使徒信經》的論戰而形象受損;最糟糕的是,在人們眼裡,他野心勃勃。正當瓊· 露易絲在收集鐵證,準備立案控告他時,她記起斯通先生是音盲。

由於聽不出來,斯通先生並沒有因赫伯特· 傑姆森的變節而亂了方寸。他站起身,手捧《聖經》朝講道壇走去。他翻開《聖經》說:「我今天講的題目選自《以賽亞書》第二十一章,第六節……」

主對我如此說:

「你去設立守望的,使他將所看見的述說。」

瓊· 露易絲由衷地想努力諦聽斯通先生的守望者看見了什麼,但儘管她竭力剋制,卻仍感到好興緻轉變成了憤慨的不滿,整個禮拜式中,她都直直瞪著赫伯特· 傑姆森。他怎麼敢做改動?他是企圖把他們帶回母堂 嗎?她若能從理性的角度來看,本該意識到赫伯特· 傑姆森是個冒牌的循道宗信徒:眾所周知,他神學底子薄弱,但做了一籮筐善事。

《榮耀頌》完了,下一步他們將焚香——正統教義即我的教義。這是傑克叔叔講的嗎,或是他的一位老主教?她隔著過道望向他,看見他輪廓鮮明的側影——他這會兒氣不打一處來,她想。

斯通先生哼哼唧唧,嘮嘮叨叨……基督徒可以消除現代生活失意的辦法是……參加每周三的家庭夜,帶一盤蓋好的菜肴……從今時到永遠,與你們同在,阿門。

斯通先生賜了福,朝前門走去時,她走下過道,截住赫伯特——他留下來準備關窗的。芬奇博士的動作更快:

「不應該那麼唱的,赫伯特,」他開口道,「我們畢竟是循道宗信徒,D.V.。」

「別找我,芬奇博士。」赫伯特猛地舉起雙手,像是要阻擋什麼來襲之物,「這是他們在查爾斯· 韋斯利音樂營教我們的唱法。」

「你不會打算就這樣矇混過關吧,啊?誰叫你那麼做的?」芬奇博士抿起下嘴唇,直至幾乎看不見為止,然後又啪嗒一下彈了開來。

「音樂老師,他教了一門課,講南方教會音樂的不妥之處。他是從新澤西來的。」赫伯特說。

「他教的,真的嗎?」

「絕對沒有騙你。」

「他講有什麼地方不對?」

赫伯特說:「他說我們不妨像唱大部分聖歌那樣來唱『把鼻頭伸到流出福音的噴口下』。說他們應當用教會法查禁范尼· 克羅斯比 寫的聖歌,那首《萬古磐石》表達的是對主的憎惡。」

「竟然有這種事?」

「他說,我們應當給《榮耀頌》注入活力。」

「注入活力?怎麼注入?」

「像我們今天唱的那樣。」

芬奇博士在前排長椅上坐下。他把手臂掛在椅背上,沉思著活動手指。他抬頭望著赫伯特。

「顯然,」他說,「顯然,我們北國的教友不僅只滿足於最高法院的作為。如今他們試圖要我們改變我們聖歌的唱法。」

赫伯特說:「他說我們應當摒棄南方的聖歌,學幾首別的。我不樂意——他認為優美的那些,根本連旋律都沒有。」

芬奇博士的一聲「哈!」比往常更清脆,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他的火上來了。他壓住火氣說:「南方的聖歌,赫伯特?南方的聖歌?」

芬奇博士把手放在膝蓋上,挺起脊樑,筆直地端坐著。

「來,赫伯特,」他說,「讓我們安靜地坐在這間聖所里,心平氣和地分析這件事。我相信你的頭頭希望我們把《榮耀頌》唱得和英國國教會的一字不差,但他卻改弦易轍——改弦易轍——想要拋棄……《與我同在》嗎?」

「對的。」

「萊特 。」

「哦——什麼,先生?」

「萊特,先生,萊特。《當我端詳奇妙的十字架》那首呢?」

「那是另一首,」赫伯特說,「他給了我一張清單。」

「給了你一張清單,他?我猜《前進吧,基督精兵》也在上面吧?」

「頭一首。」

「嚯!」芬奇博士說,「亨利· F.萊特,以撒· 華茲 ,薩拜因· 巴林-古爾德 。」

芬奇博士用梅科姆縣口音洪亮地念出最後一個名字:拖長了「a」「i」的發音,以及音節之間的停頓。

「每一個英國人,赫伯特,地道上流的英國人,」他說,「都想把這些聖歌剔除出去,並試圖讓我們把《榮耀頌》唱得跟我們全在西敏寺似的,不是嗎?好吧,讓我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