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章

「寶貝兒,應該叫阿瑟先生,」阿迪克斯溫和地糾正我說,「瓊· 露易絲,這位是阿瑟· 拉德利先生。我想他已經認識你了。」

阿迪克斯在這種時候還能如此溫文爾雅地把我介紹給怪人,怎麼說呢——這就是阿迪克斯。

怪人看見我本能地跑到傑姆的床邊,臉上又浮現出一絲羞怯的笑容。我窘得臉上發燒,裝作要替傑姆蓋被子,好掩飾自己的尷尬。

「啊——不要碰他。」阿迪克斯制止了我。

赫克· 泰特先生不動聲色地坐著那裡,從他的角質邊框眼鏡後面凝視著怪人。他正要開口說話,雷諾茲醫生順著過道走了過來。

「大家都出去吧。」他一邊走進門一邊說道,「晚上好,阿瑟,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沒注意到你。」

雷諾茲醫生說話的語調和他的腳步一樣輕快,就好像他每天晚上都這樣打招呼,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讓我大為吃驚,比和怪人拉德利同處一室還要吃驚。當然啦……就連怪人拉德利也免不了有生病的時候,我心想,不過,要是換個角度來看,我對此也不太確定。

雷諾茲醫生帶來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大包裹,放在傑姆的書桌上,然後脫下了外套。「他還活著,這下你放心了吧。告訴你我是怎麼知道的。我要給他做檢查的時候,他還用腳踢我呢。我只好讓他昏昏沉沉睡了過去,要不根本不能碰他。你們快出去吧。」他對我說。

「哦——」阿迪克斯沉吟著,瞥了一眼怪人,「赫克,咱們都出去,到前廊上吧。那兒有的是椅子,而且外面也還算暖和。」

這讓我感到有些奇怪:阿迪克斯為什麼不請大家坐在客廳里,非要去前廊上呢?不過我立刻就明白過來了——客廳里的燈光太亮。

我們一個接一個走了出去,泰特先生打頭,阿迪克斯站在門口,想讓怪人走在他前面,可是又改了主意,自己跟在泰特先生身後先出去了。

即使是在最不同尋常的情況下,人們也還是會講究日常禮節,因為習慣使然。我也不例外。「來吧,阿瑟先生,」我自然而然地說,「您不怎麼熟悉我們家,我帶您到前廊上去吧,先生。」

他低頭看著我,微微頷首。

我領著他走過過道,又穿過客廳。

「您請坐,阿瑟先生。這個搖椅坐上去很舒服。」

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關於他的小小幻想又復活了:他坐在前廊上……這陣子天氣真不錯,你說是不是,阿瑟先生?

是啊,天氣真不錯。我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領著他走到離阿迪克斯和泰特先生最遠的一把椅子旁邊,那個位置正處在黑魆魆的暗影中,我猜他在黑暗裡會感覺更自在。

阿迪克斯坐在鞦韆架上,泰特先生落座在他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明晃晃的燈光從客廳窗戶里投射出來,照在他們身上。我在怪人身邊坐了下來。

「哦,赫克,」阿迪克斯說,「我看當務之急是……老天爺,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阿迪克斯把眼鏡推上去,用手指按揉著眼睛。「傑姆還不到十三歲……不對,他已經十三歲了——我連這個都記不清了。不管怎麼樣,這個案子都會在縣法庭進行審理……」

「什麼案子要上法庭,芬奇先生?」泰特先生放下二郎腿,朝阿迪克斯探過身子。

「當然啦,這顯而易見是一起正當防衛,不過我還是得去辦公室查查資料……」

「芬奇先生,你認為是傑姆殺了鮑勃· 尤厄爾?你是這麼看的嗎?」

「你聽見斯庫特是怎麼說的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她說傑姆從地上爬起來,猛地一下把鮑勃· 尤厄爾從她身上拽開——也許他在黑暗中奪下了尤厄爾手裡的刀……這個我們明天就會弄清楚。」

「芬——奇先生,你等一下,」泰特先生說,「傑姆根本沒有用刀刺過尤厄爾。」

阿迪克斯沉默了片刻。他看著泰特先生,似乎對他所說的話甚為感激。不過阿迪克斯還是搖了搖頭。

「赫克,我知道你這麼做是出於好心,我也領情了,可是,這種事情絕不能開頭兒。」

泰特先生站了起來,走到前廊邊上,朝灌木叢里啐了一口唾沫,然後把雙手插進後褲兜里,面對著阿迪克斯。「開什麼頭兒?」他問。

「赫克,你別怪我直來直去。」阿迪克斯單刀直入地說,「但是這件事兒誰也別想隱瞞過去。這不是我做事的風格。」

「沒有誰要隱瞞什麼,芬奇先生。」

泰特先生的聲音很平靜,他的靴子牢牢地踏在地板上,就像是腳下生了根一樣。我父親和警長之間展開了一場奇異的對抗,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抗爭,我實在捉摸不透。

現在輪到阿迪克斯站起身來,走到前廊邊上。他清了清嗓子,朝院子里干啐了一口。他也把兩手插在後褲兜里,面對著泰特先生。

「赫克,雖然你沒把話說明白,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謝謝你的好意。瓊· 露易絲……」他轉向我說, 「你剛才說,是傑姆把尤厄爾先生從你身上拽開了,對嗎?」

「是的,我是這麼認為的……我……」

「赫克,你聽到了吧?我從心底里感激你,但是,我不想讓我的兒子頂著這樣一團陰影開始他的人生。驅散陰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一切都擺在明面上。讓全縣的人都帶著三明治來參加庭審吧。我不想讓他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中長大,我不想聽見任何人說:『傑姆· 芬奇……他老爹花了一大筆錢,才讓他脫了干係。』這一篇越早翻過去越好。」

「芬奇先生,」泰特先生淡淡地說,「鮑勃· 尤厄爾是倒斃在自己的刀口上。他自己害死了自己。」

阿迪克斯走到前廊一角,眼睛盯著紫藤。我覺得,他們兩個都很固執,雖然固執得各有千秋。我真不知道誰會先讓一步。阿迪克斯的固執表現得平靜似水,幾乎不形於色,但倔強起來和坎寧安家的人很有幾分相像。泰特先生的固執則是直衝沖的,顯得有些粗莽,不過他和我父親是旗鼓相當。

「赫克,」阿迪克斯背過身去說,「如果我們掩蓋了事情的真相,那就等於完全違背了我一直以來教育傑姆如何做人的原則。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父親很失敗,簡直一無是處,可我就是他們所擁有的全部。在這個世界上,傑姆最先看的人是我,然後才去看別人,我一直努力讓自己活得堂堂正正,能夠直視他的目光……如果我默許這種事情發生,坦率地說,我從此以後再也無法坦然面對他的眼睛,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他。我不想失去他和斯庫特,因為他們是我的一切。」

「芬奇先生,」泰特先生依然穩穩地根植在地板上,「鮑勃· 尤厄爾是自己倒在刀口上的。我能證明這一點。」

阿迪克斯轉過身來。他的手深插在口袋裡。「赫克,你就不能從我的角度考慮一下嗎?你也有孩子,只不過我年齡比你大。等我的孩子長大成人之後,如果我還活著,也已經是個老傢伙了,可現在我——如果他們不信任我,也就不會信任任何人。傑姆和斯庫特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如果他們聽見我在鎮上講的是另一個故事——赫克,那樣我就會永遠失去他們啊。我絕對不能家裡一套外面一套。」

泰特先生用鞋跟在地板上蹍來蹍去,耐心地說: 「他把傑姆摔在地上之後,自己也被樹根絆倒在樹底下——你瞧著,我可以演示給你看。」

泰特先生把手伸進褲子側兜里,掏出一把長長的彈簧刀。這時候雷諾茲醫生來到了門口。「醫生,那個婊子養的——死在了校園裡那棵樹底下。你有手電筒嗎?最好帶上這個。」

「我能想辦法繞過去,把車燈打開。」雷諾茲醫生說,不過他還是接過了泰特先生的手電筒,「傑姆沒什麼事兒。我看他今天晚上不會醒來,所以用不著擔心。鮑勃· 尤厄爾是被這把刀殺死的嗎,赫克?」

「不是,那把刀還插在他身上。從刀柄來看是把廚刀。肯應該已經把棺材運過去了。晚安,醫生。」

泰特先生啪的一聲打開彈簧刀。「就像這樣。」他說。他握著刀柄,假裝絆了一跤,在他身體前傾的同時,他把左臂伸到了自己的前下方。「看明白了嗎?他就這樣刺穿了自己的軟肋。他的全部重量落在刀刃上,刀子頂了進去。」

泰特先生合上彈簧刀,塞回口袋裡。「斯庫特才八歲,」他說,「她當時嚇壞了,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你會大吃一驚的。」阿迪克斯冷冷地說。

「我不是說她在胡編亂造,我是說她太驚慌了,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再說當時天黑得要命,漆黑一片。除非有誰非常習慣黑暗,才有資格充當目擊證人……」

「我無法接受你這種解釋。」阿迪克斯輕輕地說。

「真見鬼,我不是在為傑姆著想!」

泰特先生的靴子在地板上跺了一下,聲音大得出奇,莫迪小姐的卧室里亮起了燈光。斯蒂芬妮小姐家的燈也亮了。阿迪克斯和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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