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波妮繫上了她那條漿洗得再硬挺不過的圍裙,手上托著一盤水果奶油布丁,用後背頂住彈簧門,輕輕推開,隨即旋身而入。她托舉著滿滿一大盤美味點心,動作還能如此輕盈、優雅,我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猜亞歷山德拉姑姑也和我一樣,所以才讓卡波妮給大家上點心。
八月到了尾聲,九月的腳步已經近了。迪爾明天就要回默里迪恩,今天他和傑姆去了巴克灣。傑姆發現居然沒人教過迪爾游泳,驚奇之餘還很有些憤怒,他覺得這項技藝跟走路一樣是必不可少的。他們已經在那條小河裡泡了兩個下午,號稱要一絲不掛地游泳,所以我不能去,這樣一來,我只好百無聊賴地和卡波妮或者莫迪小姐一起打發時光。
今天,亞歷山德拉姑姑和她的傳道會在我們家繼續為信仰和原則而戰鬥。我在廚房裡聽見梅里威瑟太太在客廳里做報告,大談非洲摩那人骯髒、混亂的生活,就像是專門講給我聽的:他們家裡的女人不管是要生孩子還是有別的狀況,都會被丟在外面的茅舍里;他們沒有家庭觀念,甚至還會強迫十三歲的孩子接受嚴酷的考驗——我知道,沒有家庭觀念是最讓姑姑痛心和苦惱的;他們身上長滿了印度痘 ,還爬滿了螟蛉;他們把樹皮放進嘴裡大嚼一氣,吐進一口公用鍋里,然後大家一起喝鍋里的汁液,直到喝得爛醉如泥。
等聚會告一段落,女士們緊接著就要開始享用茶點。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走進餐廳,還是待在外面。亞歷山德拉姑姑讓我跟她們一起吃點心,還說我不必參加她們的正式聚會,那會讓我感到很無聊。當時我穿著粉紅色的禮拜服,裡面加了襯裙,還特地穿上了鞋子。我心裡暗想,如果不小心把什麼東西灑在禮服上,卡波妮就得再洗一次,好讓我明天穿上去教堂。她今天已經夠忙的了,於是我決定留在外面。
「卡波妮,我可以幫你干點兒什麼嗎?」我問。這時候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幫上忙。
卡波妮在門口停頓了一下。「你就乖乖待在那個角落裡,像只小老鼠一樣安安靜靜就好了。」她說,「等我回來,你可以幫我裝盤。」
她剛一推開門,女士們的輕聲細語頓時放大了好多倍: 「哎呀,亞歷山德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棒的奶油水果布丁……太可愛了……我就做不出這麼好的麵皮,從來沒有過……誰會想到做這麼小巧的懸鉤子果蛋撻……卡波妮?……誰能想得到啊……你聽說了嗎,牧師太太又有了……沒聽說?這是真的,另一個還不會走路呢……」
聽到她們漸漸歸於安靜,我就知道她們面前都擺上了茶點。卡波妮回到廚房,把我母親留下的那隻沉甸甸的銀壺放在了托盤上。「這個咖啡壺可是個稀罕物件,」她自言自語道,「現在都沒人做這個了。」
「我可以幫你端進去嗎?」
「你只要小心點兒,別失手掉到地上就行。把咖啡壺放在亞歷山德拉小姐那頭的桌子上,和杯子之類的擺放在一起,她會給大家倒茶。」
我學著卡波妮的樣子,試著用後背去頂門,可那扇門紋絲不動。卡波妮咧嘴一笑,幫我撐開了門。「小心點兒啊,托盤重得很。你只要不看,壺就不會灑。」
等我順利走完了那段路程,亞歷山德拉姑姑臉上綻開了燦爛的笑容。「瓊· 露易絲,和我們一起待會兒吧。」她說。這也是她對我進行淑女教育的一部分內容。
按照她們的規矩,每個輪流坐莊的女主人都要把左鄰右舍請到家裡吃茶點——不管她們屬於浸信會教派還是長老會教派,所以雷切爾小姐、莫迪小姐和斯蒂芬妮小姐都是座上客。雷切爾小姐一臉嚴肅,就像個法官。我頗有點兒緊張,於是就坐在了莫迪小姐旁邊,心裡還直納悶:這些女士不過就是到街對面串個門而已,幹嗎還要戴上帽子呢?和一群女士坐在一起,總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恨不得趕緊溜之大吉,可這種感覺正是亞歷山德拉姑姑所謂的「被寵壞了」的表現。
女士們身穿布料輕薄、顏色柔和的印花裙,看上去很涼爽。她們大多數人臉上都撲了一層厚厚的粉底,沒抹胭脂,嘴上塗的是清一色的「坦吉天然」 唇膏,「庫泰克斯天然」 指甲油在指尖閃閃發亮——不過,有個別幾位年輕女士用的是玫瑰牌指甲油。屋子裡香氣襲人,如同天國。我一聲不響地坐著,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免得這兩隻手不安分。我等著有人跟我搭話。
莫迪小姐嘴裡的假牙架金光一閃。「瓊· 露易絲小姐,你穿得很正式嘛。」她說,「你的褲子哪兒去了?」
「在裙子底下。」
我沒想逗樂子,可女士們爆出了一陣大笑。我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臉頰熱得發燙。不過莫迪小姐低頭看著我,神情很莊重。她從來不笑話我,除非我是故意搞笑。
眾人突然陷入了沉默,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斯蒂芬妮小姐沖我喊道: 「瓊· 露易絲,你長大了想當什麼?律師嗎?」
「不知道,我還沒想過呢……」我回答說,一時間很感激斯蒂芬妮小姐好心轉移了話題。匆忙之間,我開始選擇自己的職業——護士?飛行員?「怎麼說呢……」
「照直說啊,我還以為你想當個律師,你不是已經開始上法庭了嗎?」
女士們又是一陣大笑。「這個斯蒂芬妮真會出招兒。」有人評價道。斯蒂芬妮小姐受到了鼓舞,愈發窮追不捨: 「你長大了不想當律師嗎?」
莫迪小姐碰了碰我的手,於是我盡量用溫和的口氣回答: 「不想,我只想當個淑女。」
斯蒂芬妮小姐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斷定我沒有無禮頂撞的意圖,這才心滿意足地說: 「你呀,多穿穿裙子,離淑女就不遠了。」
莫迪小姐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就什麼話都沒說。有這隻手給我溫暖已經足夠了。
梅里威瑟太太坐在我左邊,我覺得出於禮貌應該和她說幾句話。梅里威瑟太太的教名是「恩典」 ,她的丈夫梅里威瑟先生是個被迫皈依的循道宗教徒,有著十分虔誠的信仰,每當他唱到「奇異恩典,何等甘甜,拯救我這可憐的人……」,顯然並沒有摻雜個人情感。不過,在梅科姆,人們普遍認為,是梅里威瑟太太促使他戒除酒癮,變成了一個還算有用的公民。毫無疑問,梅里威瑟太太算是梅科姆最虔敬的女士了。我搜腸刮肚,想找出一個讓她感興趣的話題。「你們今天下午在討論什麼?」我問。
「哦,孩子,是關於那些可憐的摩那人。」她只說了這麼一句。看來我根本沒必要再問什麼問題了。
一提到命運悲慘的人,梅里威瑟太太那雙棕色的大眼睛就噙滿了淚水。「他們住在那邊的叢林里,只有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跟他們在一起。」她說,「除了品行像聖徒一樣高貴的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沒有一個白人願意接近他們。」
梅里威瑟太太的聲音像是從一架管風琴里發出來的,每個字都韻律十足: 「貧窮……黑暗……墮落——這一切只有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心中明了。告訴你,當教堂派我到營地去的時候,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對我說……」
「夫人,當時他也在那裡嗎?我還以為……」
「他是回來休假的。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對我說了一番話,他說:『梅里威瑟太太,你對我們在那裡要面臨的戰鬥毫無概念,毫無概念。』」
「是的,夫人。」
「我對他說:『埃弗里特先生,我們亞拉巴馬州梅科姆縣循道宗聖公會南部分會的所有女士都是您的堅強後盾,百分之百支持您。』這就是我對他說的話。你知道嗎,當時我就暗暗發下了誓願。我對自己說,我回去之後,要把摩那人的情況講給大家聽,還要把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的話傳達到梅科姆。這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
「是的,夫人。」
梅里威瑟太太搖了搖頭,黑色的髮捲也隨著輕輕擺動。「瓊· 露易絲,」她說,「你是個幸運的女孩,住在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小鎮上,生活在一個信奉基督教的家庭里,周圍的人也都是基督徒。可是,在J.格蘭姆斯· 埃弗里特牧師傳教的那片土地上,除了罪惡和貧窮,一無所有。」
「是的,夫人。」
「罪惡和貧窮——你說什麼,格特魯德?」梅里威瑟太太轉身面朝坐在她另一邊的女士,用吟誦一般的語調說,「噢,那個呀。怎麼說呢,我一再強調不念舊惡,不念舊惡。他們所在的教會應該幫助她,引導她從現在起遵循基督徒的生活方式,就算是為了那些孩子。應該派人去他們教會,讓那裡的牧師鼓勵她。」
「對不起,梅里威瑟太太,」我打斷了她,「您是在說馬耶拉· 尤厄爾嗎?」
「馬耶拉?不,孩子,我說的是那個黑人的妻子。湯姆的妻子,湯姆……」
「是湯姆· 魯賓遜,夫人。」
梅里威瑟太太又把身子轉向了她的鄰座。「我對此深信不疑,格特魯德。」她接著說,「可是有些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