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我們打了好多個電話,代表「被告」苦苦哀求,迪爾的媽媽也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寬恕了他不辭而別的惡劣行為,最終確定他可以留下來。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星期安寧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長,我們的噩夢似乎立刻就降臨了。

那是從某一天晚飯後開始的。迪爾溜過來串門,亞歷山德拉姑姑坐在客廳一角自己那張椅子里,阿迪克斯也在他自己的椅子里坐了下來,我和傑姆則坐在地板上看書。一個星期以來,家裡風平浪靜:我在姑姑面前乖乖聽話;已經長大的傑姆對樹屋沒什麼興趣了,可他還是幫我和迪爾組裝了一道新繩梯;迪爾想出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既能把怪人拉德利引出來,還不用搭上我們的小命。他的主意是從後門到前院撒一溜兒檸檬糖,怪人拉德利就會像螞蟻一樣跟過來。就是在那天晚飯過後,我們聽到有人敲門,傑姆走了過去,回來說是泰特先生。

「噢,讓他進來吧。」阿迪克斯說。

「我已經請他進來了。門外院子里來了一群人,他們想讓你出去一下。」

在梅科姆,一群大人站在前院里只有兩個原因:不是有人死了,就是政治事件。我想不出有誰死了。我和傑姆向門口走去,阿迪克斯卻沖我們喊了一聲: 「回屋去。」

傑姆關了客廳里的燈,把鼻子緊貼在紗窗上。亞歷山德拉姑姑想要制止他,他忙說: 「就一小會兒,姑姑。讓我們看看都有誰。」

我和迪爾佔據了另一扇窗戶。只見一群男人圍著阿迪克斯,似乎正在七嘴八舌說著什麼。

「……明天把他移送到縣監獄去,」泰特先生說,「我不想自找麻煩,但是我也無法保證不會發生……」

「別傻了,赫克,」阿迪克斯打斷了他,「這裡是梅科姆。」

「……我只是想說,我不太放心。」

「赫克,我們把這個案子延期開庭,就是為了確保沒有什麼可擔憂的。今天是星期六,」阿迪克斯說,「星期一可能就會開庭。你難道不能再留他一夜嗎?眼下生意這麼不好做,我看梅科姆不會有人嫉妒我攬了一個客戶吧。」

人群里發出一陣低低的嬉笑聲,又戛然而止,因為林克· 迪斯先生開始發言了: 「咱們這兒的人不會有誰製造事端,我擔心的是老塞勒姆那幫人……能不能申請一個——那叫什麼來著,赫克?」

「轉移審判地點,」泰特先生說,「現在已經沒什麼意義了吧,你們看有嗎?」

阿迪克斯說了句什麼話,但是聽不清。我轉向傑姆,他擺擺手讓我別作聲。

「……除此以外,」阿迪克斯繼續說道,「大家不會害怕那幫人吧,會嗎?」

「……不知道他們喝醉了會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來。」

「他們星期天一般不喝酒,大部分時間會待在教堂里……」阿迪克斯說。

「不過,這次情況很特殊……」有人提醒道。

人群里響起一片嚶嚶嗡嗡的議論聲。姑姑按捺不住了,說如果傑姆再不把客廳的燈打開,會讓這個家丟臉的。可傑姆根本就沒聽見。

「……真不明白你當初幹嗎要接這個案子,」林克· 迪斯先生說,「阿迪克斯,你會因此失去一切。我是說所有的一切。」

「你真是這麼認為的嗎?」

這是一句殺傷力極強的問話。「斯庫特,你真的想往那兒走嗎?」啪啪啪,幾下子就把我在棋盤上的全班人馬吃光了。「兒子,你真是這樣想的嗎?來讀讀這篇文章吧。」傑姆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只有老老實實地啃亨利· W.格雷迪 的演講稿。

「林克,那個小夥子可能免不了會坐上電椅,但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去。」阿迪克斯的聲音十分平靜,「而且你也知道真相是什麼。」

人群里又泛起一片嚶嚶嗡嗡,阿迪克斯退到台階邊上,人群也向他靠攏過來,看起來情況不妙。

傑姆突然扯著嗓子叫了起來: 「阿迪克斯,電話鈴響了!」

聚集在外面的人驚了一跳,向後散開了。這些人我們差不多每天都會碰見:有店主商販,有住在鎮上的農夫,雷諾茲醫生也在其中,還有艾弗里先生。

「噢,兒子,你去接一下。」阿迪克斯喊道。

人們鬨笑著四散而去。阿迪克斯打開客廳的頂燈,發現傑姆正趴在窗台上,臉色煞白,只有鼻子上的紗窗印痕無比鮮明生動。

「你們幹嗎坐在黑暗裡呢?」

傑姆默默地看著他走回椅子邊,拿起晚報。我有時候禁不住會想,阿迪克斯每次遇上危機,都能從容不迫地躲在《莫比爾紀事》《伯明翰新聞》和《蒙哥馬利新聞報》後面靜靜地審時度勢。

「他們是來逼迫你的,對嗎?」傑姆向他走去,「他們想逼你就範,是不是?」

阿迪克斯放下手裡的報紙,注視著傑姆。「你最近在看什麼書報?」他問。然後他溫和地回答道: 「不是,兒子,他們是我們的朋友。」

「他們不是……不是個團伙嗎?」傑姆從眼角斜睨著父親。

阿迪克斯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可還是沒能忍住。「不是,咱們梅科姆沒有暴徒,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從沒聽說過梅科姆有什麼團伙。」

「三K黨有一次還追殺天主教徒呢。」

「我也沒聽說過梅科姆有天主教徒,」阿迪克斯說,「你是把天主教徒和別的什麼搞混了吧。很久以前,大概是在一九二零年,曾經鬧過三K黨,可他們只是個政治組織罷了。再說他們也嚇唬不了誰。有一天夜裡,他們在薩姆· 利維先生家門前遊行示威,薩姆於是就站在前廊上,對他們說,現在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要說起來,就連他們身上披的床單都是他賣的呢。薩姆的一番話讓他們羞愧難當,四散而去。」

利維一家符合「優秀人等」的一切標準:在任何事情上,他們都憑自己的心智儘力而為,在梅科姆,他們整個家族一直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歷經了五代人。

「三K黨早就沒影兒了,」阿迪克斯說,「也不會再捲土重來了。」

我把迪爾送回家,回來的時候恰好聽見阿迪克斯在對姑姑說: 「……和所有人一樣支持南方女性,不過,我不贊成以人的生命為代價保持虛偽的禮節。」聽了他這一番宣言,我懷疑他們又發生了爭執。

我去找傑姆,發現他在自己的房間里,正躺在床上沉思默想。「他們又吵架了?」我問。

「算是吧。她老是揪著湯姆· 魯賓遜的案子不放。她幾乎就要說出阿迪克斯辱沒家族的話來了。斯庫特……我有點兒害怕。」

「怕什麼呢?」

「怕阿迪克斯出事兒。我擔心有人可能會害他。」傑姆總喜歡保持神秘,我要是刨根問底,他就讓我走開,別再煩他。

第二天是星期日。在主日課和禮拜之間的休息時間,教徒們都出來活動腿腳。我看見阿迪克斯和另外一幫人站在院子里。赫克· 泰特先生也在場,我暗想他是不是看見了上帝的「光照」,因為他以前從來都不到教堂來。甚至連安德伍德先生也在人群里。安德伍德先生向來不參加任何組織團體,只管埋頭經營他的《梅科姆論壇》報。他是報館唯一的老闆兼編輯和印刷工。他一天到晚守著他那架整行排版機,時不時喝上一口櫻桃酒提提神。那個容量足有一加侖的大酒瓶與他常年形影不離。他幾乎用不著去搜集新聞,人們會主動提供給他。據說每一期《梅科姆論壇》都是他先在腦子裡構思好,然後直接用排版機撰寫出來。這個說法是可信的。這回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兒,把安德伍德先生也從他的工作室里拽了出來。

我在阿迪克斯進門的時候攔住了他,他說,湯姆· 魯賓遜已經被送到縣監獄了。他還說,如果一開始就把他關在那裡的話,就沒這些吵吵鬧鬧了——這句話更像是自言自語。我看見他在從前面數第三排坐了下來,我的耳邊傳來了他低沉的吟唱 「願我主與你更親近」 ——他比我們大家落後了幾個節拍。在教堂里,他從不與姑姑、傑姆和我坐在一起,他喜歡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每逢星期天,總有一種不真實的安寧氣氛大行其道,姑姑的存在更是讓人渾身不自在。阿迪克斯通常在午飯後直接開溜,逃到辦公室去。有時候我們會順道去瞧瞧他,總會發現他正靠在轉椅里讀書。亞歷山德拉姑姑要睡上兩個小時的午覺,讓自己放鬆一下,她警告我們不要在院子里弄出一點兒動靜,因為鄰居們也都在休息。傑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也窩在自己的房間里,翻看一大堆橄欖球雜誌。我和迪爾只好在鹿場上悄無聲息地來回遊盪,以此消磨時間。

星期天是禁獵日,我和迪爾在草地上踢了一會兒傑姆的橄欖球,感覺一點兒也沒意思。迪爾問我想不想去刺探怪人拉德利。我說,我覺得去打擾他不大好,於是就給他講了去年冬天發生的事情,一直講到傍晚時分。他聽得很來勁兒。

到了晚飯時間,我們才各回各家。飯後,我和傑姆正要開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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