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

小時候,我和傑姆把活動範圍圈定在街區南面那塊地方,但是等我上了二年級,捉弄怪人拉德利已經成了老掉牙的遊戲,我們對梅科姆的商業區產生了興趣,於是經常走北街,從杜博斯太太家門前經過。除非我們願意繞道,多走一英里,否則要到鎮上去,她家是必經之地。過去我們和她發生過幾次小衝突,讓我記憶猶新,再也不想重複那樣的經歷,但傑姆說,我早晚得長大。

杜博斯太太住在從我們家往北數第三座房子里,房子的前門台階很陡,裡面有個敞開式的門廳。她是個孤老太婆,只有一個黑人女傭常年照顧她。她已經很老了,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餘下的時間也是坐在輪椅里。人們傳說,她還保留著一把南方聯軍使用的手槍,藏在她那堆數不清的披巾和圍巾中間。

我和傑姆非常討厭她。如果我們經過她家門前的時候她正好坐在門廊上,我們就會被她用憤怒的目光上下左右地掃視一番,還要接受她對我們的言行舉止進行的無情質問,甚至還得忍受她對我們長大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做出陰鬱的推斷——她得出的結論通常是:我們會一事無成。我們早就放棄了從街對面走過去的想法,因為那樣只會讓她把嗓門提高八度,弄得街坊鄰居全都給攪進來。

我們無論怎樣都討不到她的歡心。如果我喜氣洋洋地跟她打招呼: 「嘿,杜博斯太太!」結果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別對我說什麼『嘿』,你這個醜丫頭!你要說『下午好,杜博斯太太』。」

她還是個惡毒的老太婆。有一次,她聽見傑姆管我們的父親叫「阿迪克斯」,氣得差點兒中風。除了罵我們粗魯無禮,說我們是從她家門前經過的最目無尊長的笨蛋,她竟然還說我們的父親在我們的母親去世後沒有再娶是個天大的遺憾。在她口中,我們的母親是個世間少有的可愛女人,阿迪克斯對她留下的孩子不加管束,任由他們到處撒野,讓人看著心都碎了。我對母親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但傑姆是有的,有時候他會跟我講起母親。每當杜博斯太太對我們說這種話,傑姆都氣得臉色鐵青。

在經歷了與怪人拉德利相遇、瘋狗事件等一連串驚心動魄的事情之後,傑姆得出了一個結論:待在雷切爾小姐家前門台階附近等阿迪克斯下班回來是膽小懦弱的表現。他鄭重宣布,我們必須每天傍晚跑到郵局所在的那個街角,去迎接下班歸來的阿迪克斯。如此一來,有無數個傍晚,阿迪克斯都會發現傑姆異常惱怒,因為我們從杜博斯太太門前經過的時候她又說了不中聽的話。

「兒子,別太在意,」阿迪克斯總是寬慰他說, 「她是個老太太,還生著病。你昂頭挺胸,拿出紳士的派頭。不管她對你們說什麼,都不要氣急敗壞,這是你應該做到的。」

傑姆會說,她的病肯定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她吵吵嚷嚷的聲音大得驚人。當我們三個來到她家房子近前,阿迪克斯總會瀟洒地摘下帽子,很有騎士風度地對著她揮一揮,說: 「晚上好,杜博斯太太!您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畫。」

我從來沒聽他說過杜博斯太太像是一幅什麼樣的畫。他會給她講一些縣政府大樓里發生的新鮮事兒,還衷心祝願她明天過得舒心愉快。然後他戴上帽子,當著杜博斯太太的面把我悠起來放在肩膀上,一家三口人在暮色中一路走回家去。正是在這種時候,我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雖然他不喜歡擺弄槍支,也從未參加過任何戰爭。

傑姆過完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他放在口袋裡的錢燙得他實在受不了了,於是我們倆下午早早地就往鎮上走去。傑姆覺得他的錢足夠給自己買一台微型蒸汽機,再給我買一根旋轉體操棒。

我早就盯上了擺在V.J.埃爾默店裡的那種體操棒——上面裝飾著亮片和流蘇,一根賣一角七分錢。那時候,我心裡燃燒著一個熾烈的願望,想長大了在梅科姆縣高中的樂隊里盡情揮舞體操棒。自從我練就了把一根棍子拋到空中,在棍子落下的瞬間差一點兒就能接住的本領之後,卡波妮一看見我手裡拿著根棍子就不讓我進家門。我覺得要是有一根貨真價實的體操棒,也許就能克服這個缺陷了,而且我覺得,傑姆肯花錢給我買,真是出手大方。

這次我們經過杜博斯太太家門前的時候,她正穩坐在前廊上。

「你們倆這時候要去幹什麼?」她嚷了起來,「我看是偷懶逃學吧!我這就打電話告訴你們校長!」她把手放在輪椅的輪子上,擺出一副理直氣壯的面孔。

「噢,杜博斯太太,今天是星期六。」傑姆分辯道。

「星期六也不行,」她含糊其詞地說,「你們的父親知道你們要去哪兒嗎?」

「杜博斯太太,我們才長這麼高的時候就開始自己到鎮上去了。」傑姆把手放在離地面兩英尺的高度比畫著。

「你休想騙過我,傑瑞米· 芬奇,」她吼了起來,「莫迪· 阿特金森告訴我說,你今天早上把她的葡萄架給弄塌了。她要告訴你們的父親,到時候你會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下來過!要是你下星期之前沒被送進工讀學校,我就不姓杜博斯!」

傑姆從去年暑假到現在,根本就沒靠近過莫迪小姐的葡萄架,我們也知道莫迪小姐不會向阿迪克斯告狀,於是他當即否認了對方的指控。

「你竟敢跟我頂嘴!」杜博斯太太提高了嗓門,「還有你……」她用一根因患關節炎而扭曲變形的手指指著我,說, 「你穿背帶褲幹什麼?小姐,你應該穿上裙子和緊身衣!要是再沒人管教你,你長大了就只能當女招待端盤子了——想想看吧,芬奇家的人在O.K.咖啡店裡端盤子——哈!」

我心裡一時間充滿了恐懼。她說的O.K.咖啡店在廣場北邊,裡面一團昏暗。我緊緊抓住傑姆的手,可他卻把我甩開了。

「別怕,斯庫特!」他壓低聲音說,「別把她當回事兒,昂頭挺胸,像個紳士一樣。」

但是杜博斯太太還不罷手,繼續嘮嘮叨叨: 「芬奇家不光有人端盤子,還有人在法庭上幫黑鬼打官司!」

傑姆一下子怔住了。杜博斯太太這句話擊中了要害,她自己也感覺到了。

「沒錯,如果一個芬奇家的人對自己的教養不管不顧,胡作非為,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來告訴你們!」她用手捂住了嘴,等她把手拿開的時候,牽出了一條長長的銀白色唾液。「你們的父親為那些黑鬼和人渣打官司,他自己也強不到哪兒去!」

傑姆臉漲得通紅。我急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們倆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身後的謾罵聲不依不饒地追隨著我們,怒斥我們家族道德敗壞,還說造成這一切的主要原因是芬奇家有一半人在精神病院里,不過如果我們的母親尚且在世,我們就不會墮落到這種地步。

我不知道最讓傑姆氣憤的是什麼,反正最讓我憤慨的是杜博斯太太對我們家族的精神健康做出那樣的評價。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聽人惡言惡語地侮辱阿迪克斯,但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一個成年人口中聽到。除了貶低阿迪克斯以外,杜博斯太太的攻擊還是老一套。

空氣中已經有了一絲夏天的氣息——背陰的地方還有些涼意,但是太陽已經暖洋洋的了,這意味著好時光即將到來:暑假,還有迪爾。

傑姆買了蒸汽機模型之後,我們又去埃爾默店裡買了體操棒。傑姆對到手的新寶貝也提不起精神,他把模型往口袋裡一塞,一言不發地跟我一起往家走。回家路上,我一個勁兒地拋體操棒,一失手沒接住,差點兒打到林克· 迪斯先生。「斯庫特,你看著點兒!」他朝我喊道。等我們快走到杜博斯太太家的時候,我的體操棒因為無數次掉到地上,已經髒得不像樣子了。

她沒在廊上。

多少年過去之後,我有時還會暗自琢磨:到底是什麼驅使傑姆做出那樣的事情?是什麼驅使他打破了「兒子,你要拿出紳士的派頭」的約定,打破了他剛剛進入的自律狀態?在阿迪克斯為「黑鬼」辯護這件事情上,傑姆大概如我一般,已經忍受了很多閑言碎語,我想當然地認為他剋制住了自己的怒氣——因為他天生氣質沉靜,性情溫和。但在當時,我想到的唯一原因就是:在那短短几分鐘里,他純粹是瘋掉了。

假如沒有阿迪克斯的禁令,傑姆做的那件事兒也少不了我的份兒——那個禁令在我看來也包括了不和面目可憎的老太太對著干。總而言之,我們剛走到她家院門口,傑姆就一把搶過我的體操棒,在手中揮舞著,橫衝直撞地躥上台階,闖進杜博斯太太的前院。他完全忘了阿迪克斯的叮囑,忘了杜博斯太太的圍巾里藏著把槍,也忘了即使杜博斯太太沒打中他,她的女傭傑茜也許不會射偏。

他一口氣把杜博斯太太院子里的山茶花枝頭全都打斷,留下了一地綠色花苞和葉子,這才平靜下來,把我的體操棒頂在膝蓋上,啪的一聲撅成兩截,丟在地上。

我禁不住尖叫起來,傑姆揪住我的頭髮,說他什麼也不在乎,要是有機會的話還會這麼干。他還說如果我再不閉嘴,就把我的頭髮全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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