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話給我收回去,小子!」
這個命令,是我沖著塞西爾· 雅各布斯吼出來的,從那以後,我和傑姆有段日子很不好過。我把拳頭攥得緊緊的,時刻準備揮出去。阿迪克斯曾經警告過我,如果再聽說我跟別人大打出手,會讓我吃不了兜著走。他說我已經長大了,個子也長高了,不該再干這種幼稚的事兒,而且我越早學會克制自己,大家的日子就越好過。這話我很快就當成了耳旁風。
全是塞西爾· 雅各布斯的錯。他前天在校園裡大放厥詞,說斯庫特的爸爸替黑鬼辯護。我一口否認,但還是把這件事兒告訴了傑姆。
「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問。
「沒什麼,」傑姆說,「去問問阿迪克斯,他會告訴你的。」
「阿迪克斯,你在替黑鬼辯護嗎?」當天傍晚我就問了他。
「當然了。斯庫特,不要叫『黑鬼』,那是個蔑稱。」
「在學校里,所有人都這麼叫。」
「從現在起,從所有人里減掉一個好啦……」
「你要是想讓我長大以後不那樣說話,幹嗎送我去學校呢?」
父親溫和地看著我,眼睛裡閃著饒有興趣的光亮。雖然我們之間已經達成了妥協,但從上學第一天起,我就變著法子逃學,決心頑抗到底。去年九月份一開始,我就渾身不自在,頭暈腦漲,胃也有點兒不舒服。最過分的是,我竟然給了雷切爾小姐家廚娘的兒子五美分,把自己的腦門在他的腦袋上蹭幾下——因為他那兒長了一塊很大的金錢癬,可結果我並沒有傳染上。
不過此時我心裡還記掛著別的事兒。「阿迪克斯,所有的律師都會替黑——黑人辯護嗎?」
「當然會啦,斯庫特。」
「那為什麼塞西爾單說你替黑鬼辯護呢?聽他那口氣,好像你在偷釀私酒一樣。」
阿迪克斯嘆了口氣。「我只是在為一個黑人辯護罷了——他的名字叫湯姆· 魯賓遜,住在鎮上垃圾場後面的一片小居住區里。他和卡波妮在一個教會,卡波妮跟他們家的人很熟悉。她說湯姆一家人都是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斯庫特,你還小,有些事情還不明白,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這陣子鎮上的人議論紛紛,說我不該這麼盡心儘力為湯姆辯護。這個案子很特殊——到夏天才會開庭。約翰· 泰勒法官非常好心,允許我們延期審理……」
「如果你不該為他辯護,那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呢?」
「原因有好幾個,」阿迪克斯說,「最主要的是,如果我不這麼做,在鎮上就抬不起頭來,就無法在議會代表這個縣,甚至都沒有資格教導你和傑姆如何做人。」
「你是說,如果你不為那個人辯護,我和傑姆就不會把你說的話當回事兒了?」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為什麼呢?」
「因為那樣的話,我就再也無法啟口,讓你們遵從我。斯庫特,單從工作性質上來說,每個律師在他一生中至少都會遇到一件案子,對他本人產生很大的影響。我猜這個案子對我來說就是。關於這件事兒,你在學校里可能會聽到有些人出言不遜,但是請你為我做一件事,如果你願意的話——那就是高昂起頭,放下拳頭。不管別人對你說什麼,都不要惱怒。試著用你的頭腦去抗爭……你有個好腦瓜,雖然它總是抗拒學習。」
「阿迪克斯,我們會贏嗎?」
「沒戲,寶貝兒。」
「那——為什麼還要……」
「總不能因為過去這一百年我們一敗塗地,就放棄爭取勝利吧。」阿迪克斯說。
「你這腔調很像是艾克叔公。」我說。叔公艾克· 芬奇是梅科姆縣唯一倖存的南方聯盟軍老兵。他留著胡德將軍式的絡腮鬍子,並且頗引以為豪。阿迪克斯每年至少會帶我和傑姆去拜訪他一次,而且我還得親吻他,那情景真是恐怖極了。我和傑姆畢恭畢敬地聽阿迪克斯和他一起重溫那段戰爭史。「告訴你,阿迪克斯,」艾克叔公每次都會說,「《密蘇里妥協案》 打敗了我們,但是如果必須再經歷一次的話,我還會一步不差地走一遍老路,不過這次我們會給他們狠狠一擊……時間轉到一八六四年,『石牆』傑克遜 重返戰場——年輕人,你們問什麼?噢,『古老的藍光』啊,他那時候已經上了天堂,願上帝保佑他聖徒一般的面容安息吧……」
「斯庫特,到我這兒來。」阿迪克斯喚道。我爬到他腿上,頭抵著他的下巴,他用雙臂抱住我輕輕地來回搖晃。「這次和以往不同,」他說,「這次我們不是和北方佬打仗,而是和我們的朋友抗爭。不過你要記住一點,不管釀成了怎樣的深仇大恨,他們仍然是我們的朋友,這裡仍然是我們的家園。」
這些話我牢牢地記在了心上。第二天在校園裡,我直衝沖地對塞西爾· 雅各布斯說: 「小子,你是不是準備把那句話收回去?」
「看你怎麼讓我收回去!」他大聲嚷道,「我們家的人都說你爸爸丟人現眼,那個黑鬼應該被拖到水塔上去弔死!」
我把拳頭對準了他,可腦子裡又閃過了阿迪克斯對我說的話,於是便放下拳頭走開了。「斯庫特是個膽——小——鬼!」放肆的叫聲在我耳邊迴響。這是我第一次在爭鬥中沒有大打出手,而是選擇一走了之。
怎麼說呢,如果我和塞西爾打一架,阿迪克斯會對我感到失望。阿迪克斯很少要求我和傑姆為他做什麼,為了他,我寧願被人稱作膽小鬼。這次我牢牢記住了阿迪克斯的話,這讓我萌生了一種高貴的情感,這種高貴的情感持續了三個星期。接下來,聖誕節到了,一場災難降臨了。
我和傑姆對聖誕節抱有一種複雜的感情。它就像是一枚硬幣,讓人期待的一面是聖誕樹和傑克叔叔。每個聖誕前夜,我們都到梅科姆火車站迎候傑克叔叔,他會和我們共度一個星期。
把硬幣翻轉到另一面,浮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亞歷山德拉姑姑和弗朗西斯那強硬固執的臉孔。
在我看來,還應該加上吉米姑父,也就是亞歷山德拉姑姑的丈夫,不過,他幾乎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除了有一次讓我「從柵欄上下來」,所以我一直覺得可以把他當成空氣。亞歷山德拉姑姑也不把他當回事兒。在很久以前的一次親密情感大爆發事件中,姑姑和姑父製造出了一個兒子,名叫亨利。亨利剛剛能夠獨立生活就離開家門,結了婚,製造出了弗朗西斯。亨利和他妻子每年聖誕節都把弗朗西斯寄存在奶奶家,自己出去尋歡作樂。
不管我們怎麼唉聲嘆氣,都無法動搖阿迪克斯,改為讓我們在自己家裡過聖誕節。在我的記憶中,每個聖誕節我們都是在芬奇莊園里度過的。幸好姑姑是個很棒的廚師,這多少彌補了我們被迫去和弗朗西斯共度宗教節日的痛苦。他比我大一歲,我時時處處都得躲著他,因為他喜歡我所討厭的一切,並且對我那些天真爛漫的遊戲沒有半點兒興趣。
亞歷山德拉姑姑是阿迪克斯的妹妹,但是,自從傑姆給我講了關於嬰兒被偷偷調包和兄弟姐妹的故事之後,我便認定她是一出生就被人給調換了,爺爺奶奶抱回家的不是芬奇家的骨血,而很有可能應該姓克勞福德。律師和法官似乎痴迷於關於山的各種神秘傳說,假如我也熱衷於此的話,就會把亞歷山德拉姑姑比作珠穆朗瑪峰:在我整個幼年時代,她一直冷冷地矗立在那裡。
聖誕前夜那天,傑克叔叔跳下火車,然後大家一起等搬運工給他取來兩件長長的行李。傑克叔叔在阿迪克斯的臉頰上「啄」了一下,我和傑姆一直覺得這情景非常滑稽——在我們見過的男人中,只有他們倆見面的時候會互相親吻。傑克叔叔和傑姆握了握手,然後把我高高地悠了起來,不過還是不夠高,因為他比阿迪克斯足足矮了一個頭。傑克叔叔比亞歷山德拉姑姑年輕,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們倆長得很像,不過傑克叔叔更好地發揮和運用了自己那張臉:我們從來都不害怕他那尖尖的鼻子和下巴。
以科學為業的人很少有讓我不發怵的,他卻是個例外,這大概是因為他一點兒都不像個醫生。每次他給我和傑姆做小手術,比方從腳上拔根刺什麼的,他都會恰如其分地告訴我們他會怎麼做,大概有多疼,還給我們講解他使用的各種鉗子和鑷子都是幹什麼用的。記得有一個聖誕節,我縮在角落裡,百般呵護扎進了一根倒刺的腳,死活不讓任何人靠近。傑克叔叔逮住我之後,就開始一個勁兒地講故事,逗得我捧腹大笑。他說的是有個牧師特別討厭去教堂,索性每天站在自家門口,穿著睡袍,抽著水煙,給每個渴望精神安慰的路人佈道五分鐘。我打斷他的笑話,讓他拔刺的時候提醒我一下,他用鑷子夾起一根帶血的刺給我看,說已經趁我樂不可支的時候拔出來了,還說這就是著名的相對論。
「這裡面裝的是什麼?」我指著搬運工遞給他的兩個又長又扁的包裹問道。
「不關你的事兒。」他回答說。
傑姆問: 「羅絲· 埃爾默還好嗎?」
羅絲· 埃爾默是傑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