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天國的槍彈 第一章

在我的眼前,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眾身著統一服飾的女神。依次數來,竟有六人之多。此情此景,讓我感覺如同置身於天國之中。

六位女神都包裹著一方,從肩膀一直垂到足踝的白帛。白帛如絲般垂墜,竟看不出一絲皺褶。女神腳下皆亮有明燈,我才得以欣賞到如此賞心悅目的美景。

她們頭上都帶著相同的王冠,每隻王冠上都探出好幾支尖角。與此同時,六位女神都高舉右臂,手上皆持著一支火把;左手則各自抱著一本書。

六位女神身著同樣的服飾,擺出同樣的姿勢。就連身髙也幾乎一模一樣。這一光景著實奇妙。眼前的女神,正是那位高聳在紐約港之上的自由女神。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們會整齊地排列在我面前,齊齊地面對著我。她們都高高舉起右手,擎著同樣的火把。就那麼一動不動,齊刷刷地凝視著我。

女神們的中間,還有一個清晰的三角形剪影,那正是高聳的富士山。剪影正好處在女神大腿的高度,因為時至黃昏,只映出一個昏暗的影子來。

太陽已經落到了富士山旁邊,把天空染成一片泛白的金黃,這副情景,跟偶爾出現在和式點心包裝上的圖案,簡直一模一樣。黃昏的天空中,漂浮著如同被竹掃帚划過的線狀薄雲。雲彩飄過富士山的上空,被染成略帶紅暈的茶色。

我很喜歡從瞭望台上,欣賞這幅天國一般的美景。六位自由女神整齊地排列在眼前,中間聳立著美麗的富士山,而在富士山近旁,還能看到逐漸西沉的夕陽。在女神腳下的照明燈,亮起來之前的短暫時間裡,她們的身子會化作一抹剪影。富士山上空的雲,剛開始是一片亮麗的橙黃,漸漸變成了深沉的暗紅色。

我看著這幅黃昏美景,不禁陶醉在其中。

雖說都是黃昏,但是,每天的景色還不盡相同。隨著季節的變遷,黃昏的景色也會千差萬別。冬天的黃昏會呈現出凜冽的蕭殺氣息;因為室內外溫差極大,我需要不時用手,抹開玻璃上凝結的白霧。隔著霧氣繚繞的玻璃,冬日黃昏更顯得莊嚴肅穆。

夏日則有夏日的風情。敞開窗戶,在屋檐上繫上一個小小的風鈴,坐在這位於高處的房間里,聽著玎玲噹啷清脆的鈴聲。不過,要等到夕陽西下,才能夠感覺到一點涼風,在微風中,用望遠鏡俯瞰地上上風景,能給人帶來一種別樣的感受。

要問我為什麼如此醉心於黃昏的景緻,我也難以說明。因為我自己也並不理解。但是,我醉心的並不是黃昏,而是映照著富士山的夕陽。我已經持續觀察那樣的光景許多年,想來有七年了吧,也是時候好好思考一下,這一行為的理由了。

首先,應該是年齡所致。我剛從聞名世界的一流企業的高管位子上光榮退休,因為生在一個良好的人家,使我得以爬到那麼高的位置上。而在我任職期間,日本這個國家,又實現了經濟上的飛躍式發展,我所在的公司,包括海外子公司,都趁勢迅速發展壯大起來。因此,退休之際,我拿到了很大一筆退休金。

另外,我從父親那裡,繼承到了一幢位於市中心的小樓,如今,那幢小樓已經被埋沒在了,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群中。我十分不喜歡那種被人俯視的感覺,加之那裡的空氣質量越來越糟糕,我才決意搬到郊外。在考慮搬遷地點時,富士山一下子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於是我下定決心——要搬到可以清楚望到富士山的地方去。

至於做出這一決定的理由,因為牽扯到我漫長的人生經歷,說起來有點冗長。其中最重要的理由是:我經常從父親,甚至祖父口中,聽到有關富士山的話題,可以說,我是在富士山話題的環繞下成長起來的。

我的家住在新宿區西早稻田,一條長長的緩坡下面,小時候,父親和祖父就經常對我說:「只要爬到那條坡的頂端,就能看到富士山。」可惜,如今,那裡已經被參差不齊的高樓群,遮蔽得嚴嚴實實,早就看不到富士山了。我還聽祖父說過,在這座城市還被叫做「江戶」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是低矮的平房,因此,無論站在城中的哪個角落,一抬頭就能看到江戶城和富士山。

據說江戶在建設城鎮的時候,就將「能夠眺望到富士山」作為城市建設的目標之一,並作為最重要的細節執行。對江戶市民來說,富士山無疑是個特殊的存在,是他們那樸素的信仰所敬仰的對象。

這種說法,並不是某種特殊的比喻,江戶市民其實都算是富士教的堅定信徒,大家心中都隱隱約約地,有這麼一個共識——只要爬上富士山,登至山頂,就能獲得救贖。江戶的各個角落,還紛紛興起被稱為「富士講」的組織。這些組織的最終目的,都是要登上富士山;老人和沒有空閑的人,會來請這類組織里的人,代表自己登頂。但是,他們還嫌這樣不夠出彩,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花樣。比如在江戶市中心搭起富士山模型,供人們攀登,製造一種模擬登頂富士山的體驗。

在我長大的那個家附近,還殘留著一座建造於安永九年 ,傳說是江戶最早的一座迷你富士山,人們通常稱其為「高田富士」。傳說建造者利用那裡的一座古墳,依其地勢搭建了這座迷你富士山。

昭和三十九年,高田富士山被遷移到一個名為「甘泉園」的公園一角。那個公園離我家也不太遠,遷移過程中還加入了從富士山,採集而來的火山熔岩。從兒時開始,我便以這種形式親近著富士山。

既然想日夜仰望富士山,不如乾脆遷居到山腳下吧。可是,我卻不能那麼做。因為我還擔任著東京好幾家公司的顧問,不能搬到距離東京太遠的地方。就在我百般煩惱之時,突然發現了這個地方。

湊巧的是,我現在住的地方,竟然叫作「神奈川縣川崎市崎區富士見」。我找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並不知道它叫這麼個名字。這裡此前是消防局,因為設施老化,政府決定將其整體遷移到別的地方,便將剩下的空蕩蕩的建築,連同土地一起出售,卻碰巧被我看到了。

我一開始是通過公司的關係,偶然聽說這個地方在出售的。當然,那時候,我根本沒有想過要把它買下來。後來有一次,因為處理公司的一些事情,我來到附近的浮島町,辦完公事之後,還有一些閑睱時間,我便一時興起,跑來這裡參觀。

來到這裡我才發現,周圍的環境十分合我心意。附近有很多公園,不必擔心沒有地方散步,而且,這裡離川崎站很近,不必擔心交通問題。不過,我覺得這塊土地,不太好賣出去,畢竟地皮實在太大,足足有六百六十多平方米。若用來搭建寺院神社還好,一般人家哪裡用得著這麼大一塊地方。想必這裡最後,會被房地產商買下來建商品房,或者分成小塊轉手吧。我來的時候,原來的消防局,才剛剛搬走沒多久。我覺得可以用來建設百貨大樓或者購物中心,但是,周邊都是綠地,環境宜人,很適合散步,在這種地方建造購物中心,未免有些突兀。

這裡雖然有點大,但是有個地方,卻牢牢地抓住了我的心。那就是建築物旁邊的火警瞭望台。

因為這裡曾經是消防局,作為必要設施之一,理所當然地,這裡有一個瞭望台。作為參觀者,我在不動產中介的帶領下,登上了這座瞭望台。

塔內卻意外地狹窄,到處都結滿蜘蛛網,這種骯髒、凄涼的景象,讓我不禁心中一涼。但是,最後,我還是氣喘吁吁地爬完冰冷的水泥旋梯,走到最高處的瞭望小屋。彼時正值夕陽西下,凝神遠眺,只見遠處那小小的富士山,正慢慢地融於夜幕之中,化為一道黑色的剪影。

我不禁在落滿灰塵的瞭望台上愣住了。因為很久無人打理,暸望台四周的窗戶玻璃,蒙上了一層白白的灰。但在這層薄灰的另一頭,卻有一片壯美的金色山河等待著我。

西邊是川崎有名的土耳其浴一條街——當時那裡還叫作「土耳其街」。滿街的招牌上空,便是在西方天空映襯下的富士山。我看著此情此景,這有生以來的初次經歷,讓我忍不住想歡呼雀躍。雖然在公司的辦公室或百貨大樓屋頂,也能有這麼好的視野,但是,此時,我卻是獨享一個空間,這個空間雖然窄小,卻是只屬於我的。大小比三張榻榻米面積的房間,稍微寬敞一些,如果能夠鋪上一層榻榻米,再放上一個被爐和火盆,空閑時一個人在這裡吃蕎麥麵,獨享窗外壯麗的風景,那該有多好啊!

因為當時正值寒冬,讓我有了這樣的想法。

我站在鋪著木板的暸望台中央,緩緩地轉動著身體。南邊有一條略顯暗淡的青色緞帶,那是東京灣;繼續轉動,就看到了北邊的多摩川。多摩川彼岸,還能看到如同灰色雲霞般的東京街景。要是在江戶時代,就算天還沒有亮,就從日本橋出發,花上一整天時間,也未必能夠走到這裡。

我又稍微移動了一下,沐浴在夕陽中的富士山,回到了我的視野之中。這裡有郊外特有的景緻。就在那個瞬間,我決定買下這裡。

我的妻子和兒子,似乎並不贊成我的這個決定。特別是兒子,他是極端反對我花這個錢。原因是這塊地皮的價格,實在高得有點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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