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談笑風月,國藩揮師東下

十一月十五日月夜,九江城外的這段長江——潯陽江上,不聞琵琶幽咽之聲,亦無商旅寂寂夜語,惟有清軍無數龐大的快蟹、長龍兵船和輕巧矯捷的舢板船,殺氣騰騰地碇泊在江岸,直至湖口西側的梅家洲,和北航道八里江一帶,太平軍的兵船相形見絀,退守鄱陽湖口及其以東江岸,潯陽江上儘是清軍水師的天下……

一艘高大華麗,船舷加闊的帥船,停泊在九江城西,兵部侍郎銜湘軍統帥曾國藩和主管營務處的幕僚、候選同知李元度正在艙中飲酒敘談,心情十分閑適。天冷,門上裝了厚厚的棉門帘,艙中放了炭盆,元度掀起舷窗,略略窺望了一下艙外的月色,便又放了下來,嘖嘖贊道:「今夜好月華!少時讀白香山的《琵琶行》,每每神往於九江城外的潯陽江,恨不能也到此一游,尋覓詩中幽美感人的意境。現在身臨潯陽江上,卻是一片戰時景象,且又寒氣逼人,連賞月的雅興也沒有了。」

國藩撫摸了一下濃濃的絡腮鬍子,笑道:「白詩翁寫《琵琶行》,抒發商人婦的悲思,其實是寫他自己貶官九江的牢騷。大凡失意的人,才能感受到那種凄涼失落的蒼茫感,此時此地的我們是萬萬體味不出來的。」

元度灌下一小杯茅台酒,哈哈大笑道:「滌公此時是當今世上最得意的人了,半壁山和田家鎮接仗時,你著實緊張了一陣子。得了田家鎮,才輕鬆了。從田家鎮放船到九江來,你一路上吟詩談笑,好洒脫,好得意!那年你中了進士回家鄉來,也不過說:『僥倖,僥倖!』何曾有今天這樣的興頭。」

國藩喝了一匙魚湯,抹去鬍子上的湯汁,嘿嘿笑道:「中進士不過是個人入仕的初步,田家鎮一戰則事關國家大局,髮匪一敗塗地,水師被我大量殲滅,陸軍縱然是強悍的秦日綱和四眼狗(陳玉成因眼下有疤,被清朝官方稱為『四眼狗』)也都潰不成軍,九江以下不會再有大的戰鬥了。猶如秋風掃落葉,九江、安慶都可唾手而得。如果沒有意外,年內可以打到南京,這場叛亂就可完全平定。怎不教人『漫卷詩書喜欲狂』!」

元度斟了酒,舉杯道:「滌公,來,干一杯,祝您攻下南京,封侯拜相,為天下讀書人揚眉吐氣!」

國藩又快活地嘿嘿笑道:「次青又要胡說了。為人臣的急君父所急,義不容辭,天下太平之後,便當回鄉守完先太夫人的喪禮,什麼加官晉爵,我是想也不去想的。」

元度笑了一笑,轉過話題道:「逆匪石達開昨天帶了一批長毛到了湖口,又派兵進駐梅家洲,卻沒有增兵九江,您看他是什麼用意?」

國藩道:「石達開聰明也不聰明,他以為九江能守得住,不必增援,太大意了。秦日綱手下精兵強將甚多,都守不住一個黃梅縣,那個無名小卒林啟容,怎能敵得住我湘軍塔齊布、羅澤南、胡林翼三路雄師,這是他的不聰明處。那梅家洲扼守鄱陽湖口,是個戰略要地,誰佔有了,誰有利,本來我是想等陸師來了,先抽一支人馬把梅家洲佔領下來。現在被石達開搶先了一步,這是他的聰明處。不過也沒關係,拿下九江之後,水陸兩路夾攻梅家洲,是不費多大力氣的。」

三天之後,湖南提督塔齊布,率領所部六千綠營兵,從上游黃梅縣渡江至九江城西,奉國藩之命移駐九江城南。又過了兩天,湖北按察使胡林翼,亦帶領兩千黔勇,從田家鎮趕到九江來,駐兵九江西門。尚余浙江寧紹道台羅澤南的湘勇五千人。待所守黃梅陣地交付與湖北總督楊霈的兵馬把守後,將於十一月廿一日從黃梅渡江,至九江城東五里外的白水港,對九江城形成三面包圍之勢。估計澤南午前可到,國藩命元度分別通知三員主將,於是日中午在座船上舉行進攻九江的軍事會議,並在舟中午宴。

近午時分,胡林翼先到,他是湖南益陽人,號潤芝,僅小國藩一歲,矮矮小小,長了一副大頭沖額的壽星頭,翰林出身。本在貴州做道台,帶領黔勇出省助討太平軍,因為才識超人,為國藩所敬重。會見時如老友相處,無話不談,凡是軍務大計,往往同他磋商之後才定,認為他有獨當一面的才幹,此時已是三品臬司,湖口之戰以後不久,又升了湖北巡撫,以湖北兵力物力支援國藩與太平軍作戰,成為可以與曾、左(宗棠)、李(鴻章)三位「中興名臣」並論的晚清名臣。

曾、胡與李元度剛剛交談了一會,塔齊布也來了。他是武一品提督,穿戴的是紅頂花翎石青地麒麟補褂,金光閃閃,十分威武。論官品,他比國藩還高,但他是部將,又是國藩一手提拔的,所以恭恭敬敬向國藩打了一躬,國藩也謙虛地還了禮。剛坐下,忽聽得東邊岸上炮聲槍聲吶喊聲響成一片。國藩座船在城西江面,羅澤南渡江登岸處卻在城東五里,眾人出艙探望,卻瞧不清楚。林翼道:「必是羅山先生渡江,被髮匪伏擊交火,半渡而戰,立腳未穩,恐怕要吃虧了。」

塔齊佈道:「待我上岸發兵援救。」

國藩擺手道:「不用。區區埋伏,羅山足可應付,等些時候,必然可到。」

過了一會,槍炮聲漸稀,終於平靜下來,又過了好一會,才見羅澤南用綁帶裹了右臂,駕了小船來到,眾人驚問道:「羅山先生受傷了嗎?」雖然羅澤南已是四品道台了,老朋友仍歡喜按他在鄉間教書時的習慣稱呼他,以表示親熱。羅澤南苦笑道:「長毛埋伏在白水港西岸,被我軍打退了。可惜傷了一些弟兄,我這條胳膊也被彈片擦傷,幸虧未傷到骨頭。保住這隻手,將來,我還想趕考哩。眼下雖然得了官,究不如科舉清高。」

元度嘲弄道:「羅山先生今年該是將近半百的老人了吧。」

「哪裡、哪裡,我才四十六哩。」

「算了吧,羅山先生。」元度又嘲笑道,「先生將來百年之後,請滌公寫一篇墓志銘:『羅山先生者,湘陰諸生也。』不也很清高嗎?」

國藩笑斥道:「羅山先生德高望重,別拿他開心。時間不早,還是開始議事吧。」

國藩書生本色,雖然身為三軍統帥,並沒有別的將帥那麼威嚴獨斷,以致部下不敢仰視的架勢,他完全以商量口吻,在眾人的議論中逐漸融匯成一個統一的意見,即是作戰命令。他先說了開場白:「自從衡州出兵,無論湘潭、靖港之戰,岳州、武昌之戰,半壁山、田家鎮之戰,每次戰前會議都覺小心翼翼,考慮各種不同的作戰方案,衡量其利害得失,有時爭論得面紅耳赤,而猶對戰爭的結果並無十分把握。所以會議之後,開戰之前那段時間,往往心情沉重,懸懸惴惴,惟恐哪一點考慮不周,以致全盤皆失。惟有今天的會議,我卻覺得心中很輕快,從來沒有這樣的踏實感。嘿嘿,也許我也犯了勝則驕的兵家大忌了吧?」

塔齊佈道:「不,滌公用兵向來慎而又慎,如今逆匪已如秋後之蟬,掙扎不了幾天了。破九江已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之勢,實在無需多加討論。只要區分一下各軍防地,攻城方向,決定協同攻擊的時間就可以了。」

羅澤南也道:「逆匪秦日綱、羅大綱那麼兇悍,都被我們打得一敗塗地,九江之戰實在無需費神,但等滌公區分就是了。」

胡林翼卻沉吟著道:「今天九江髮匪出城伏擊,似有不甘束手待斃之勢,也許不是個好兆頭,他們不會據城頑抗嗎?」

「嗨,胡臬台!」塔齊佈道,「你從田家鎮來,卻不知我們在黃梅交仗的光景,秦日綱那伙人都不是肯輕易認輸的。初時也著實抵抗了一陣,被官軍的炮火和勇敢嚇慌了,還不是拔腿就逃!九江城區區埋伏,算得了什麼。」

國藩笑道:「看來九江城比田家鎮好打多了,不用我多嘵舌。攻城的步驟準備分作兩步,第一步是試探性的,由塔軍門抽出兩千人馬與胡臬台聯合進攻九江西門,如能一鼓作氣攻下最好。不然,則第二步分兵四門同時進攻,必可一舉破城。」

塔齊布大笑道:「滌公也太看重九江城中幾個毛賊了,何用第二步!我與胡公一鼓便可下城。」

林翼沉靜地微微一笑,細聲道:「那樣當然最好。」

元度提醒著:「滌公,莫忘了四門圍攻,北門還沒有官兵哩。」

「怎麼沒有,命駐守小池口的湖北副將王國才,帶領一千人來北門攻城就是了。」

「還有,第一步的攻城時間,定在什麼時候?」林翼問題。

「給你們四天時間準備攻城器具,就定在十一月廿六日凌晨開始攻城吧!」

隔日,國藩命元度上岸,去胡、塔兩軍檢查攻城準備情況。元度在塔齊布營中吃得酩酊大醉,由兩名跟班攙扶了,踉踉蹌蹌地下了船來。國藩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皺眉道:「次青,你又醉了。他們準備得怎樣了?」

「很好,很好!」元度大著舌頭,含含糊糊地說道,「都……都準備好了,十……十架雲梯,五……五百名敢死隊!」

國藩知道元度喜開玩笑,大聲道:「次青,你醒醒,這可鬧不得玩兒!果真準備妥當了?」

「當……當然,炮……炮聲一響,就拿……拿下九江城,你你……你等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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