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皇帝聞警,曾國蕃僥倖出山

咸豐二年(太平天國壬子二年)歲尾,奔騰呼嘯的朔風,挾著蒙古大沙漠上的滾滾寒流,直灌北京城,一場冰晶玉潔的雪珠,叮叮咚咚敲打著千家萬戶的門窗,接著晝夜不停撒下了滿天飛旋的鵝毛大雪,吞噬了整座北京城。到處銀輝滿眼,凜凜皚皚,寒意直透萬戶千家。地上積雪被車馬行人踩成泥濘一片,一夜北風緊,全凍成了滑溜溜的冰道了。皇宮中上玉泉山取水的雙馬套車,也步步艱難,幾乎誤了宮中供水的時間。紫禁城中殿闕宮瓦和樹梢檐角處處積上了厚厚的銀雪,無數太監在掃除各處庭院和通道的積雪,不時停住大掃帚,呵呵熱氣,喊一聲:「今年特別冷!」宮中供應暖氣的龐大的地下管道,加足了柴火,才驅除了窗戶中鑽進來的深深寒意。

不但氣候酷寒,人心比嚴冬更寒。從皇城到街頭巷尾都已被南方戰事連連失利的警報驚呆了。十月十九日長沙僥倖解圍之後,十一月初三日失岳州,十三日失漢陽,十九日失漢口,眼看武昌也將不保。傳說太平軍進抵武昌江面的戰船,有幾千艘之多,人馬迅速擴大到幾十萬,也不知是從那兒冒出來的。向榮率領官軍兩萬多人追到武昌城下,卻隔著太平軍攻城的堡壘,無法挽救武昌的命運。自從太平軍起事以來,壞了督師文武大臣無數。頭一個欽差大臣李星沅,被太平軍拖得又愁又急,一病嗚呼;第二個欽差大臣賽尚阿因為調度無方,勞師耗餉,非但沒有平定廣西會匪,反而把亂事蔓延到了腹心的湖廣地區,被革職拿問到京師來,由大學士、刑部尚書三堂會審,定了死罪,眼看就要綁到菜市口去殺頭了。至於督撫大臣革職問罪的有前後任廣西巡撫鄭祖琛、鄒鳴鶴,前任湖廣總督程矞采,武將問罪和陣亡的更是無其數。這回武昌若是失守,又不知有多少人倒楣了,人人都不忙過年了,而在竊竊議論戰局的前途。

三堂會審的奏摺,放在養心殿西暖閣御案上已有兩三天了,賽尚阿曾是首席軍機大臣,皇上登基後的心腹,派他去廣西平定匪亂,給他遏必隆刀,給他兵,給他錢,原想借重他的威望,早早平亂回京。不想越陷越深,猖獗的「髮匪」(太平軍蓄髮,官方稱為「髮匪」,民間則稱「長毛」)竟至攻到了武昌城下。三堂會審時,賽尚阿跪在案前痛哭流涕說:「武臣之間不和,互相攻擊,坐失戰機,又往往臨敵畏縮,甚至夜間遇敵,則滅燈息鼓,以避髮匪,臣不忍以御賜遏必隆刀殺一儆百,以致辜負聖恩。」皇上有些可憐賽尚阿了。他到了廣西,還是盡忠盡職的,大局壞到如此地步,能叫他一個人擔當嗎?只要皇上在三堂會審判語:「論大辟。」(死刑)後面,硃批一個「可」字,賽尚阿就人頭落地了,可是他猶猶豫豫提不起這支筆來。

皇帝奕詝這一陣被南方丟城失地的連連奏報驚嚇得手足無措,可憐的皇上今年才二十一足歲(巧得很,和石達開是同年)。登基幾個月就鬧拜上帝會起兵,折騰了兩年,非但未曾平定,反而越來越近中原腹心地區,威脅到了他的寶座。他心旌懸懸,寢食不安,身在養心殿中,兩耳時時諦聽窗外,若是聽到疾促的腳步聲,便以為是武昌失守的奏摺來了,他在等著它,卻又不想它來,希望武昌也能像長沙那樣,成為大清江山的中流砥柱,頂住「髮匪」的進攻,他甚至許下心愿,這回一定要重賞守城有功的官員,——上回長沙守城的獎賞太薄了。

十二月十三日午後,皇上小眠起來,惦念著武昌戰事。先到養心殿西暖閣,看看有無武昌來的奏章。才坐下來,便有內奏事處太監送來一份湖南嶽州以四百里加快遞來的奏摺,具名是湖廣總督徐廣縉。他是在太平軍離開岳州去武昌後,進駐岳州的。奕詝皺了皺眉,武昌戰火險惡,這個徐廣縉不去武昌督師,卻逗留在岳州有什麼事啟奏。不料打開奏摺一瞥「事由」,卻是:「為飛奏武昌失守,巡撫常大淳以下文武全數殉難,仰祈聖鑒事。」奕詝大驚,武昌陷落雖在意料之中,滿城文武全都死難,卻給了他極大的衝擊。他眼前一暗,彷彿夕陽西墜,暮靄北來,把整個養心殿都籠沒在陰暗中了。武昌失守文武殉難的悲慘之事難道就是大清朝前途的縮影嗎?他神經震顫,呆愣愣地默坐了好多時候,腦中空空,無悲、無怨、無憂、無怒,好似進入了另一個無人無我的空空世界,假如就這麼痴痴木木地生活下去也好,省卻許多煩惱,然而一抬眼,朔風吹著雪花滿院飛舞,畢竟又回到了存在無數煩惱的大千世界。皇上的悲,皇上的怨,皇上的憂,皇上的怒,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誰想像得到做皇帝的有這麼多的憂愁苦惱!頭疼啊頭疼,怎麼扭轉目前的危險局勢呢?首先必須嚴辦丟失武昌的人,可是巡撫以下都殉職了,這些官員將給他們褒獎,以獎勵誓死守城的地方官,惟有徐廣縉遠在岳州,隔岸觀火!

「這個可惡的徐廣縉非處死不可!」皇上拍案罵道,「否則督撫大臣還有誰肯守城?」

皇上立刻在養心殿中召見軍機大臣,君臣相對嘆息,匆匆做了幾項決定,徐廣縉革職拿問,湖南巡撫張亮基繼任湖廣總督,又以武將之中惟有廣西提督向榮一軍由廣西尾追太平軍至武昌,立功最多,忠勇可恃,在朝廷無人可為欽差統兵的不得已情況下,降格以求,任命向榮為欽差大臣,統率與太平軍作戰的各路官軍,同時下旨沿江諸省督撫大臣加強戒備,以防太平軍由水路東下。

做了這些應付眼前的決定後,奕詝默默沉思了一會,忽然問道:「賽尚阿近在獄中說些什麼?」

首席軍機大臣祁窩藻叩頭道:「聽說他常在獄中嘆息說:『若是動用了遏必隆刀以肅軍紀,當不致落到今日的地步,』」

奕詝道:「這也不盡然,合數省兵力,幾百萬糧餉,竟然平定不了窮山村中冒出來的股匪,難道用遏必隆刀殺幾個臨陣退縮的統兵大員就能徹底改變局勢了嗎?這兩日,朕看了三堂會審賽尚阿的供詞,一再思索,不得要領。他雖說了很多話,卻不曾解答官兵為什麼一敗再敗的根本原因。這個問題不弄明白,官軍還會再敗下去,我們能有幾座像武昌那樣的大城,經得起丟失啊!」

「是啊,丟不起了啊。」祁窩藻又叩頭道。

其餘軍機大臣也跟了叩頭,說道:「是啊,是啊,不能再丟失了!」

皇上沉吟了一下,喊道:「彭蘊章!」

「臣在!」蘊章心驚膽戰,這個時候被皇上使喚,定是差去南方送死。可是蘊章猜錯了,皇上心情沉重地說道:「你去刑部大牢提審賽尚阿,就以朕的意思問他,究竟官軍失利的根本原因何在,如何才能扭轉危局、壓制賊氛,若他說得有理,朕將賜恩寬赦。」

「喳,臣立刻就去!」彭蘊章叩頭道。

軍機大臣都以為皇上有意赦免賽相的死罪,派彭軍機去提問,不過遮人耳目的形式罷了。誰知他們猜錯了,年輕的皇上確實想要找到挽救清室危亡的靈丹妙藥,賽尚阿督師一年,深知軍中弊端,若是好好朝皇上提的問題想想,一定能總結出一條使官軍脫胎換骨的條陳出來。賽尚阿的話可能事關軍國機密,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奕詝加意吩咐道:「彭蘊章,爾去刑部,單獨提審賽尚阿,左右一概迴避,賽尚阿的話由爾親自記錄,切勿假手他人,復旨時可單獨請起。」

「喳,臣明白。」蘊章又碰頭道。他知道此事關係重大,退出養心殿後,立刻驅車至刑部衙門,由該部司官安排了一間密室,單獨傳訊了賽尚阿,兩人密談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回到養心殿復旨。

殿中只有君臣二人,雖是單獨召見,仍然保持了君臣的禮儀,皇上高踞高背蟠龍御座,蘊章俯跪在下,奕詝急不可待地問道:「提審賽尚阿,他說了些什麼?」

蘊章小心翼翼地奏道:「經臣口宣上諭,賽尚阿頗能領會,但是心存顧慮,說是本朝開國兩百年,承平已久,諸事積弊亦深,平時因循粉飾,如今一旦暴露,對症施治,不能不下重葯,說了出來,言辭不免激切,恐有逆耳之處,因此賽尚阿不敢言,臣亦不敢傳,伏望陛下恕罪,方敢據實陳奏。」

奕詝道:「國家到了這麼危機四伏的時候了,朕渴欲改弦更張,傾聽臣下之言,以救時局,爾與賽尚阿應盡忠直言,方是為臣之道,何必顧慮?」

蘊章磕了幾個響頭,說道:「臣叩謝皇上隆恩。賽尚阿首先奏言,『臣細細想來,官軍失利,實不在於一將一地之得失,而由於整個八旗與綠營暮氣太深,官氣太重,將驕卒惰,難以言戰。官軍勇敢作戰捨生忘死不如賊,吃苦耐勞士氣不衰不如賊,行軍神速長途奔突不如賊,同心合力團結如一不如賊。雖然也有奮身殺賊立功的人,究竟少數,不足以挽回大局。當兵的只知拿餉打仗,一旦無餉或賞銀少了便不願作戰;當官的則只為了保頂戴和身家性命,或彼此爭權鬧意氣,打仗反而放在第二位,如此軍隊豈能克敵制勝。』」

皇上傾耳細聽,臉色卻漸漸難看起來,眉峰頻蹙,打斷了蘊章的話說道:「八旗與綠營真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了嗎?除了他們,朕又能依靠誰呢?」

蘊章道:「賽尚阿也想到了這一方面,他啟奏皇上,『今日滅賊,必須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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