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訪豪傑,馮雲山三說石相公

廣西氣候炎熱,農事收割早,家家打穀場上忙忙碌碌,脫了粒的穀子簸揚翻曬之後都進了倉,田間可見一擔擔挑了穀子趕路的莊稼漢。地主家進城繳納田賦,佃戶則留下少數口糧,其餘都向地主家完租。這些都忙完了,才有一段農隙時間,紛紛趕墟上集,賣了穀子,換回布帛油鹽日用之物,或者為兒女完婚。至於許多連口糧都熬不到明年夏收的窮漢,則只能吧嗒著旱煙管,望著新谷發愁嘆氣了。

石達開和黃亞春的婚期定在明春三月,一來二人年紀還小,二來不及準備。大姐為達開送給女家一筆豐厚的聘禮,包括銀兩、綢布、穀米和首飾。亞春的姐姐和鄰居小姐妹幫著亞春趕繡衣裙嫁妝,達開也雇了木匠在家中打造新房傢具,石黃兩家一片喜氣洋洋。

這天午前,秋雲纖纖,陽光艷艷,亞春捧了一大碗南瓜糰子來到達開家中,進了內房,靦腆地笑道:「達哥,這是新米磨粉做的南瓜糰子,你不喜甜食,加了點鹽,爸叫我送過來嘗嘗。」

達開笑道:「還用嘗嗎?一定好吃。」

亞春早已取了筷子過來,喊道:「別用手抓,會粘住的,喏,筷子,看你餓了吧。」

達開連吃了兩隻,只是喊:「好吃」,又揀一隻塞到亞春嘴中,笑道:「別只看我吃,你自己也嘗嘗。」

亞春躲開了,笑道:「這是給你的,家裡還有。」

達開不依,說道:「你的嘴小,嚼起來,模樣很美,我就喜歡看你嚼東西。」

亞春益發難為情了,忸怩著遮住了嘴只是發笑,達開一把摟住他,將糰子塞進她鮮紅的嘴唇中。亞春這才淺淺地咬了一口,細細嚼了起來,埋怨道:「吃東西有什麼好看的,每天在一起還看不夠?」

達開大笑道:「不夠,不夠,究不能整天在一起,到了明年三月把你娶過來,那時候才真的看個夠哩。」

亞春又喜又羞,啐道:「到時候我才不上你家來哩,讓你干著急。」

達開嘻笑著又要和亞春廝纏,忽聽得長工進來通報:「相公,有兩位來客求見。」

「是什麼人?」

「他說見了面自會明白。」

達開讓亞春回家,隨即來到客堂間。只見來客一高一矮,卻不認識。矮的那個腦袋特大,身穿藍綢夾袍,多排紐一字襟坎肩,頭戴西洋金絲草帽,帽檐壓得低低的,足穿淺口中式皮鞋,袖口翻轉,露出雪白的一段內袖,似是商人模樣。高的那人黑布短打,是個跟班。達開詫異,正欲動問,那個矮子先察看四周無人,忽然脫去草帽,嘻嘻笑道:「石相公可認得我張釗嗎?」

「大頭羊!」達開驚異地差點叫出來,他萬萬想不到獨霸潯江上下,被官府稱為「艇匪」的天地會堂頭大頭目張釗,竟會到他家裡來。機敏的石達開立刻想到,是不是大地主劉垂道派人扮作大頭羊來試探他,抓住把柄便去縣裡告他通匪,於是冷笑道:「我不認得大頭羊,不論你是真是假,都給我趕快離開!」

張釗捋起左袖,左臂上頓時露出刺上的一頭青色大頭羊,張釗放下衣袖,嘿嘿笑道:「不假吧,大頭羊正是鄙人。」他又和跟班的拍拍身上,說道:「你放心吧,我們赤手空拳,不帶兵器,是誠心誠意來拜訪你的。」

達開道:「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你們若是想來請我入伙,那就打錯了算盤。我石達開頂天立地大丈夫,怎會跟了你們去潯江上面攔船打劫,做那沒本錢的買賣,忒羞辱了人!去,去,快走吧!」

張釗自己坐了下來,用草帽扇著風,笑道:「老弟弄錯了,我們天地會以反清復明為宗旨,專和官府作對,潯江上面劫富濟貧不過是造成聲勢,叫官府顧此失彼。現在潯州府已有了好幾支天地會起義人馬,聲勢不小。你我都是漢人,聽說你石相公在本地頗有聲望,雖然年輕,卻挫敗了大地主的威風,很使我們欽佩。不過你人單勢孤,恐怕難敵有財有勢的地頭蛇,何不加入本山堂,做一方首領,有了天地會做靠山,就不怕任何人了。」

達開緩和了臉色,也坐了下來,沉吟道:「我小時候,也常聽得人家把天地會反清復明的英雄故事,說了許許多多,可是現在你們的行徑離開當初的宗旨太遠了。這很使我失望。你們遠道而來,在舍間用過午膳,就請回去吧,免得招人猜議。」

張釗見說不動達開入伙,悵悵失望,匆匆吃了午飯就告辭騎馬走了。

張釗才走不久,又來了兩位客人,都是中等身材,三十多歲年紀。一概身穿洗白了的舊夾袍,快要穿爛了的圓口布鞋上滿是塵土,一個瘦臉露顴,髭鬚稀少,神情肅然,有些木訥拘謹。另一個圓臉濃須,謙和洒脫。看上去都是窮讀書人,也許是個塾師。達開對塾師向來頗為崇敬,便邀入客堂坐了。問了姓名職業,兩人果然都是教書先生。長臉老氣的名喚洪秀全,圓臉大鬍子乃是馮雲山。雲山的塾館就在桂平大沖村曾家,本縣賜谷村還有親戚,特地慕名而來拜訪的。達開豪爽好客,見他兩人走得累了,都餓著肚子,便吩咐獻茶做飯。雲山又討了一盆水,兩人抹過臉,飲了茶,恢複了精神,然後閑聊起來。從廣東說到廣西、中外古今無所不談。石達開很少讀書人的朋友,見兩人學識淵博,特別是馮雲山滔滔善談,聞所未聞,不禁相見恨晚。飯罷,馮雲山轉入正題,說道:「石相公正氣凜然,日前大挫北山大財主的威風,已經傳遍了潯州府。自古英雄多從少年出,可欽可敬,不知那位財主可曾再來尋找麻煩。」

達開笑道:「那個劉垂道吃了一次虧,還敢再來討沒趣?」

雲山道:「不然,此輩財主陰險毒辣,決不肯就此認輸,相公須得加意小心。」

「不用擔擾,本村眾人一心,力量不小,姓劉的就是帶了三五十人馬來,也管教打得他們落荒而逃。」

雲山笑道:「相公少年英雄豪氣如虹,自然是好,可是劉某人若是把別個村莊的團練都辦了起來,手下的團丁就多了,貴村究竟人少勢單,就是打成平手,也不免造成傷亡,對鄉親們不利。最好能聯合外鄉志同道合的人,互為聲援。那時候,足下所倚仗的就不僅僅是那幫村的鄉親,聲勢大了,誰敢來侵擾,這才是諸葛亮聯吳抗曹的上策,不知相公以為如何?」

達開笑道:「那當然好,可是和誰聯合呢?不瞞你們說,剛才恰有天地會頭目大頭羊來找過我,勸我加入他們的山堂,成為一方首領。」

洪秀全在旁正襟危坐,默默靜聽了多時。這時急忙問道:「你答應了沒有?」

「沒有,我對他說,『你們沒有按照天地會反清復明的宗旨行事,霸佔潯江,攔船搶劫,令人失望,我是堂堂大丈夫,怎可混到你們綠林隊伍中去。』」

秀全和雲山相互會意地笑了一笑,放下了心,秀全道:「明朝亡了兩百多年,天地會反清是好的,復明就沒有必要了。就是反了清也該另立朝廷,反清復明的口號其實過時了。」

達開道:「我看天地會幾個山堂的起義人馬,都沒有遠大的抱負,不過帶領窮人們起來造縣大老爺和地主老財的反,劫富濟貧就是好的了。有些只管打家劫舍,反而傷害窮苦百姓,成了流寇。官軍一到,打不過,就散了伙,好沒出息。」

雲山道:「相公既然不曾加入天地會,可曾想到聯合其他方面的力量?」

達開發愣道:「當前潯州府除了天地會和地主團練,難道還有別的勢力?」

「有,有!」秀全和雲山同時回答,秀全道:「有個新創立的拜上帝會,你聽到過嗎?」

達開遲疑道:「什麼?上帝會?是洋人到廣西來傳教了嗎?」

雲山道:「不,拜上帝會不是洋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辦的教,現在桂平紫荊山和金田村一帶已經有幾千人信了教,將來信教的人還會越來越多。」

達開不信,瞅著洪、馮喃喃道:「奇怪,這個拜上帝會聽也不曾聽到過,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信它?」

雲山道:「確實是有那麼多人入了教。因為天下將有大災大劫,無可逃避,惟有萬能上帝,可以保佑民間眾生。拜上帝的人無災無難,逢凶化吉。不拜上帝的蛇虎傷人,難逃大劫!此是天意,相公不可不信。」

達開大笑道:「我可是不信神不拜佛的人,更談不上拜上帝了。誰知道上帝是個什麼樣人物!你們大概要我信奉上帝,聯絡拜上帝會以對付財主劣紳吧?這可辦不到!」

秀全聽了,皺眉不悅,雲山正色道:「上帝乃是宇宙之間獨一真神,主宰天上人間萬靈萬物,他的長子便是西洋基督教所信奉的耶穌,上帝還有第二個兒子,已經命他降生中國為救世主,斬盡人間一切妖魔鬼怪,拯救萬民,主宰天下。拜上帝會上應天命,前途無量,相公若欲與財主團練對抗,不可不以拜上帝會號召一方。」

達開益發搖首不信,說道:「先生越說越玄乎了,難道真有上帝之子降凡救世?你把他請來與我看看!」

雲山站起來恭敬地指著洪秀全道:「這位大哥便是拜上帝教教主,皇上帝的次子,請賢弟過來重新見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