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回 納諫言停建新宮 退吐蕃急出勁兵

待傳喚魏徵的太監走出殿門,李世民的心中怒火中燒,心想待魏徵入殿之後,定劈頭蓋臉將其斥責一番,以解心頭之恨。至於如何定其罪,則是之後的事情。

李世民想到這裡,心裡忽然一激靈,心道:「對呀,如何定其罪呢?是說他狂悖逆忤,還是說他侮慢君王?」

想起以前的無數次交手,李世民大多落在下風。魏徵覷准了李世民希望治理好國家,方肯折節納諫這個軟肋,每次出擊多獲全勝。想起此篇上疏條理清楚,語句凝練,且旁徵博引,顯然是魏徵多日琢磨而成。李世民知道,這老兒向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他所以敢這樣大膽,必有所恃!

李世民又走到案前,快速翻到上疏的末篇,赫然看到魏徵在篇末這樣寫道:「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參以芻蕘之議,冀千慮一得,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看到此節,李世民暗暗恨道:「哼,這老兒原來也知道所寫是狂逆之言,已抱有必死之心。怎麼了?你原來不是想當良臣嗎?緣何這次要當忠臣?想以此讓我當昏君嗎?」

他又轉念一想,恍然大悟:「好一個處心積慮的老兒,你魏徵似抱有必死之心,知道我定然不會殺你,所以才如此大膽,將我羞辱到極致。」

李世民的心情漸漸平息下來,十餘年來,魏徵所上諫章無數,其中固然言辭激烈,直揭其短,讓李世民多次下不了台,然其諫章高屋建瓴,多是真知灼見,納其言確實對國家有利。李世民多年來感到,採納了魏徵的意見,除了面子上有點委屈以外,其他的對己對國都非常有利。眼前的這篇奏章也是這樣,因為魏徵到了現在的年齡和地位,他不會再以言語邀寵,也不會存心找皇帝的彆扭,他所以寫出如此激烈的話來,定是稟承其一貫的宗旨。

這樣又促使李世民坐到案前,耐下心來,繼續看魏徵的諫章。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視,事唯清靜,心無嗜欲,內除畢弋之物,外絕畋獵之源。數載之後,不能固志,雖無十旬之逸,或過三驅之禮,遂使盤游之娛,見譏於百姓,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或時教習之處,道路遙遠,侵晨而出,入夜方還,以馳騁為歡,莫慮不虞之變,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其漸不克終,七也。」

這幾年,李世民見天下安定,出外圍獵、遊歷的機會比較多起來。按照魏徵等人的意思,若百姓見皇上動輒帶領從人出外圍獵,會認為這是嬉於國事的行為,因此要盡量減少。李世民讀到這裡,點點頭,心道:「這段話還算說得恰切,並未誇大,我出外的次數確實頻繁一些。」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則君之待臣,義不可薄。陛下初踐大位,敬以接下,君思下流,臣情上達,咸思竭力,心無所隱。頃年以來,多所忽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闕庭,將陳所見,欲言則顏色不接,欲請又恩禮不加,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聰辯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難乎?此其漸不克終,八也。」

近年以來,因天下大治,李世民自視其能力超卓使然,不自覺地變換了態度,群臣奏事時,他或對不感興趣的話題「顏色不接」,或打斷奏事者的話而直斥其短,使群臣奏事時心有所忌,不敢隨意說話。魏徵認為這樣會堵塞言路,漸漸會使君臣產生隔膜。

李世民此時的心情漸漸平復起來,心道:「所謂旁觀者清,許是我果真如此,然不自覺。」

「傲不可長,欲不可取,樂不可極,志不可滿。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賢以為深戒。陛下貞觀之初,孜孜不怠,屈己從人,恆若不足。頃年以來,微有矜放,恃功業之大,意蔑前王,負聖智之明,心輕當代,此傲之長也。欲有所為,皆取遂意,縱或抑情從諫,終是不能忘懷,此欲之縱也。志在嬉遊,情無厭倦,雖未全妨政事,不復專心治道,此樂將極也。率土義安,四夷款服,仍遠勞士馬,問罪遐裔,此志將滿也。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積而不已,將虧聖德。此其漸不克終,九也。

「昔陶唐、成湯之時,非無災患,而稱其聖德者,以其有始有終,無為無欲,遇災則極其憂勤,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貞觀之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扶老幼,來往數年,曾無一戶逃之,一人怨苦。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所以至死無攜貳。頃年以來,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敝尤甚。雜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正兵之輩,上番多所驅使;和市之物不絕於鄉閭,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既有積弊,易為驚擾,脫因水旱,谷麥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寧帖。此其漸不克終,十也。」

魏徵說李世民不能有始有終的第九件事,是其自恃功業很大,蔑視前代帝王,自負聰明才智,內心輕視當代賢人,漸漸生出了驕傲之心。由此放縱自己的慾望,喜愛嬉戲遊玩,消磨了遠大的志向。

李世民讀罷也承認這點,近年來他在多個場合說過,貞觀之治不輸於前代聖賢之功業。

至於第十件事,魏徵說李世民現在漸漸違背了貞觀初年使百姓安靜的初衷,表現為征役開始增多。像前一段時間,李世民當眾說出若百姓太閑容易產生安逸之心,所以要讓他們不停地勞役才可避免生亂,此謬論當場被魏徵等人駁斥,由此可看出李世民心性的轉變。

李世民讀到這裡,感嘆道:「防微杜漸,魏徵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看來人若能三省己身,猶不能全察自身之失呀。」

這時,那名去傳喚魏徵的太監入殿稟道:「皇上,魏徵現候在殿外。」

李世民此時已經失去了向魏徵問罪的興緻,不願意接見魏徵,說道:「朕今日不見他了,可傳魏卿先回。」

李世民的語氣明顯溫和起來。

李世民又繼續埋頭看諫章。

「臣聞『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伏唯陛下統天御宇十有數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內,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屋喻於可封,菽粟同於水火。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乃遠被於郡國;凶丑作孽,忽近起於轂下。夫天何言哉?垂象示戒,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誡而懼,擇善而從,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理者,勤而行之;今時所以敗德者,思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安危,國家治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一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結而長嘆者也。

「臣誠愚鄙,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聞聖聽。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參以芻蕘之議,冀千慮一得,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

李世民讀完此章,不禁微笑上臉,心道:「我向來不信種種凶吉先兆,你魏徵比我更甚。你這裡卻以種種凶象警誡我,說什麼該是驚懼之時,憂慮勤苦之日。莫非你黔驢技窮,實在搜不出我的短處,只好拿這些虛妄之象來濫竽充數嗎?

「『九仞之積,猶虧一簣之功』,這句話沒錯,可是魏徵,難道你認定我能成為一名完人,不能有一點越軌之處嗎?若整日里循規蹈矩,做人還有什麼趣味?

「甘從斧鉞!甘從斧鉞!你知道我的心思,明有必死之心,心中早已斷定我不會殺你。你知道我愛護自己賢君的名譽,猶勝於生命。哼,你卻是滿腹心機呀。可是你想過沒有,萬一我真的殺了你,又有何妨?哼,你此次實在是在鬼門關里走了一回呢。不過這樣一來,我當我的賢君,你當你的忠臣,我們君臣兩人各得其所,這是不是你的初衷?」

李世民的心思很活躍,又想剛才盛怒之時,不能仔細體會魏徵的意思,遂折返將其諫章再看一遍。

他此時的心緒已經徹底平復了下來,很細心地逐字閱讀,並反覆揣摩魏徵的意思。殿內的太監、宮女見他火氣很大,皆悄悄地退往殿角,屏聲連大氣都不敢出,殿內顯得異常安靜。陽光漸漸上移,透入殿內的光柱收縮了一截,時辰在不知不覺地飛逝,待李世民讀到結尾句「甘從斧鉞」時,一個多時辰又過去了。

李世民抬起頭來,此時的心境已完全換了一個樣兒。

如果說,他初讀魏徵諫章因觸其顏面產生怒意,是人類弱點所致的話,那麼,他現在以平靜心情細辨其味,終於明白魏徵的拳拳報國之心,則是他歷來形成的超越凡人的優點所致。

讀完魏徵的諫章,李世民感觸頗深的是「居安思危」四字,他明白魏徵所以用如此激昂的言語,所以選取自己的單個事例來危言聳聽,無非讓自己在天下實現大治之時,不能忘乎所以,應該常懷謹慎才是。

何況,魏徵此次上諫言並未在朝堂之上當眾宣講,而是採取了一對一上疏的方式,也算是顧及了自己的顏面。

想到這裡,李世民忽然想起了銅鏡:魏徵在側,不是一面銅鏡嗎?他站在那裡,可以時刻照出自己所失所短,帝王之身一舉一動事關天下,若據此修補,這對國祚大運是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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