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陳君賓躬身稼穡 李世民痛失海鷂

這日晚間,李世民閱罷幾道奏章,不由得心生煩悶。他起身離座,慢慢踱出殿外,抬頭望去,就見繁星滿天,月牙兒斜斜地掛在天中。李世民心中暗暗罵了一句:「這個鬼老天,明明懸著雨水在天上,為何就是不落下來?」

屈指算來,自年關過後,至今沒有一場好雨下來。其間雖有幾次烏雲翻滾,落下了幾滴雨,然而狂風大作,吹散了滿天烏雲,天空又晴朗如故。各地來的奏章顯示,關中、山東、河北、河南等地旱情嚴重。臨近河渠的地方可以引水灌溉,離水稍遠一些的地方只能望水興嘆。如今春種已過,苦於無水滋潤,種子難以成活。

那日長孫嘉敏率內外命婦到東郊採桑,歸來後對李世民說起,竟然在禁苑內發現了蝗蟲的蹤跡。這消息更使李世民心裡沉重,久旱無雨之後,若蝗蟲成災,今年的收成就難保。想到這裡,李世民心情鬱悶,扭頭喚道:「備馬,去禁苑。」

太監們面面相覷,皇上夜裡騎馬入禁苑,那是從來沒有的事兒,萬一有個什麼閃失,自己也逃脫不了天大的責任。他們心裡雖暗自嘀咕,然礙於皇上的威嚴,急忙去準備。李世民喚來一名太監,命他先到玄武門找到常何宣旨:由常何帶人隨行,主管掌燈及護衛事宜。

到了玄武門,就見常何帶領一百名手持火把的甲士正在那裡等候。李世民此時已生悔意,自己夜來興起竟然打火把游禁苑,此事萬一傳入魏徵等人的耳中,定又要對自己勸諫一番。他因斥責常何道:「朕讓你帶數人隨行即可,又不是出去打仗,如此大肆招搖,驚動太大。你留下十人隨行,其他人散去。」

常何驚愕地張大著嘴。皇上出行動輒儀衛數千人,自己僅召來一百人,竟然遭到斥責。他的腦子反應挺快,急忙喝道:「留下十人為前導,其餘人立即熄滅火把,返回營地。」

這幫人畢竟訓練有素,聞言後立刻齊刷刷地下馬,將火把插入隨帶的木質套子里,火把由於沒有空氣接觸頓時熄滅,然後他們就地索馬低頭恭送李世民。到了這個時候,李世民方才露出了一點笑意,贊道:「嗯,常何,兵帶得不錯。兵士上陣後能否管用,關鍵要看平日的訓練如何。朕的眼力是比較準的,只要看了他們的一招一式,就知道他們平日訓練的程度。好了,走吧。」

玄武門向北不遠,即是禁苑。這裡是皇家的園林,尋常人從來沒有進入的機會。進入禁苑南門,先是一片闊大的池沼,池邊修有長廊、涼亭,周邊植滿了奇花異草,水邊柳樹成行,由於柳樹生得茂盛,許多柳枝斜斜地垂入水中。

李世民騎在馬上,令前導減慢速度。只見在火把的照耀下,周圍被綠色和夜色掩映,只有近旁可以看到被夜露潤濕的花葉。鑲滿鵝卵石的花徑在月光下如同一條白帶,隱隱地延伸到遠方。一陣晚風吹來,花氣襲人,禁苑內到處暗香浮動。想是因為環境使然,到了這一刻,李世民的心境方慢慢輕鬆起來。他扭頭對常何道:「想不到月夜之時來遊園,別有一番滋味呢。」

常何文墨不深,且多年來一直都在軍中歷練,心中沒有一點兒詩意浪漫。他正瞪大著雙眼留神左右的動靜,時刻想著侍衛之職,乍聽李世民說話,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一迭聲地答道:「是,是,陛下所言極是。」

這時,他們不覺已過了兩園,再往前,因尚未開墾,野草淹沒了路徑。常何見狀,急忙稟道:「陛下,前面野草叢生,怕有蟲獸出沒,似可返回了。」

李世民點點頭,卻不返身,喚道:「常何,你派兩人到草叢中扑打,看禁苑裡有無蝗蟲。」

兩名甲士依令下馬,到草叢中揮動馬鞭扑打,另有四名持火把甲士在其周圍照明。很快,只聽一名甲士叫了起來:「常將軍,這裡真有蝗蟲啊。」

李世民厲聲叫道:「呈上來。」

那兩名甲士丟掉馬鞭,然後一手抓著兩隻蝗蟲走了過來。他們到李世民面前,雙腿跪下來,將雙手舉起來。常何罵了一聲:「蠢東西,你們跪得如此低,讓皇上如何接到?」他急忙下馬,走過去接過蝗蟲將之呈給李世民。

李世民接過蝗蟲,就見其身體呈綠色,一雙大大的複眼為黑色,一雙後腿彈勁有力,正竭力掙扎想逃出人手。弄不好,其尖利的後腿會在手上划出一道血痕。李世民對蝗蟲並不陌生,兒時的他到田野中玩,專逮身體壯碩的蝗蟲,然後撮火將之燒烤,那滋味焦香無比。然而他現在為國君,正為興農之事操勞,這小小的玩意兒讓他皺緊了眉頭。它們若聚斂成堆,往往鋪天蓋地,落到地面上會將莊稼啃食殆盡。

火光中,李世民默然良久,兩眼忽然流下清淚來。他舉起蝗蟲,祝之曰:「民以谷為命,而汝食之。自今以後,請汝勿食穀苗,可食我肺腸。」說罷,他作勢要將兩隻蝗蟲塞入嘴中。

常何大驚,「撲通」一聲跪在李世民馬前,流淚道:「陛下千萬不可,蝗蟲系惡物,若食之恐生疾病。若陛下堅意如此,就由臣代陛下食之。」

李世民嘆道:「朕為一國之君,當為民受災,豈能別人代之?老天,望你體會朕之心意,朕身有疾不算什麼,切不可讓蝗蟲成災傷民啊。」說完,他將兩隻蝗蟲一把填入嘴中,咽入腹內。

隨行太監及甲士隨著常何跪倒,泣不成聲。常何道:「皇上……皇上怎可如此?臣……臣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顏色不改,喚道:「都上馬吧,隨朕還宮。常何,朕向來認為,凡事須靠人力。天下之大,以朕一人之力是感化不來的。要想戰勝災異,老天一點不幫忙那也沒辦法,若有轉圜的餘地,就要看各地刺史的本領了。起來吧,我們走。」

陳君賓那日離開京城後,出潼關,經函谷關直奔陝州,其家眷一直候在這裡。一家人不作停留,沿官道斜向東南行走,不日就到了鄧州境內。

鄧州處於南陽盆地的中南部,秦漢時即置南陽郡,如今改為鄧州。境內以平地為主,一條白河自西北斜向東南流去,最後歸於漢水。這裡是荊襄諸州的交通要道,自古以來商賈就很發達。

陳君賓一路行走,密切注視官道兩旁的景物,只見村落凋敝,人員稀少,大片田園荒蕪。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臨行之前有人提起,南陽盆地經過朱粲的殘忍盤剝,生機尚未恢複,看來其言非虛。

一家人風塵僕僕趕到州衙時,已過午時,鄧州別駕、長史等人迎出門來。別駕說道:「早就聽說陳刺史要來上任,我已令人騰出房舍,以為居住。走吧,請全家人先入住宅歇一歇,晚上再赴宴洗塵。」

陳君賓擺擺手,逐個問了大家的姓名,然後說道:「陳別駕,洗塵就不必了。你可派人將我的家眷引到住宅。至於我們,馬上升堂議事。我剛從京師出來,皇上為了天下之事已罷休息之日,想你們也應該聽說了。我們作為臣子,更應該勤勉才是。」

陳君賓連臉也未洗一把,就直接入衙升堂。

他先說道:「我此次在京城蒙皇上召見,皇上諄諄告誡諸州刺史,要以興農為第一要務,即民為邦本。本官一路行來,沿途田畝荒蕪甚多。陳別駕,你熟悉本州事務,可將此事詳細對我敘說一遍。至於訟刑一節,可由諸官分曹執掌,我不想多問。」

陳別駕事先未做準備,然他畢竟宦途多年,並非蠢材,稍為沉思後言道:「刺史大人申明皇上興農之意,我們實在振奮。本州戰亂之後,百姓流離,至今未有恢複,是該興農的時候了。」

陳君賓問道:「本州的人口如何?」

「前隋最盛時計戶六萬八千餘,計口二十五萬六千餘人。然現在不足其三分之一,戶不足二萬,人口為七萬五千二百五十七。」

陳君賓點點頭。這名別駕能隨口報出準確的人口數字,可見其平日比較留心。他接著問道:「依你看,本州要在短時間內恢複農桑生機,能行嗎?」

「陳大人,依下官看難度不小。一者,人口太少,難以大量墾荒;二者,這些年百姓積蓄不多,口糧不足。現在春耕之時,有些人竟然無種可下;三者,本州一些人向來重商賈,他們不願意在家鄉種地,而願意出外走動販運。」

陳君賓目光轉向其他人:「陳別駕這樣說,你們以為呢?」

眾人紛紛點頭,皆贊同陳別駕的話。

陳君賓目光炯炯對眾人說道:「陳別駕說的這三點,我也贊同。只不過他還漏了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吏治敗壞。這一點,不是我妄自評議,而是吏部考功侍郎親口對我說的。原刺史為何致仕,蓋緣於此也。」

眾人面露惶恐之色。若說吏治敗壞,原刺史應居「首功」的話,那麼,堂內的眾位也人人有份。他們沒有想到,新任刺史下車伊始,就先來了個下馬威。

陳君賓接著道:「皇上諄諄告誡我們,要以前隋之吏治敗壞為殷鑒,藉以革新我朝吏治,以取得民心。諸位,本官今日到任,不是來追究大家的。只要大家今後記住皇上的話,勤勉理政,一心向農,則小過失可以既往不咎。當然,對於那些貪墨成風,民憤極大者也不能輕易放過。望大家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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