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魏徵強項駁重臣 唐皇思治求真言

封德彝聽到有人反駁自己,且言語犀利,不禁愕然而顧,看到說話者是魏徵,心裡頓時湧出怒火。但他城府極深,尤其在李世民面前不願如蕭瑀那樣橫眉冷目對人,因淡淡說道:「魏大夫言重了。天下皆知我皇英武絕倫,豈能與秦二世、隋煬帝相比?當著皇上和群臣的面,你要分剖清楚,切莫將此罪坐在德彝身上。」

李世民眉頭微聳,喚道:「魏卿,你到前面來,不可胡亂指責別人嘛。」

魏徵慢慢走到前面,面向李世民站立,張嘴欲言,李世民忽然失笑道:「眾卿皆坐,唯魏大夫獨立,莫非眾人皆醉你獨醒嗎?」他瞪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太監道:「糊塗東西,還立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快為魏大夫看座?」

魏徵坐了下來,恰巧與裴寂相鄰,與蕭瑀、封德彝側面相對。李世民鼓勵他道:「魏卿,那日突厥來襲,你在朝堂之上與蕭公、封公等人觀點不同,事後想起來,頗與朕意暗合。你為諫官,應該如此,當懷國家大事,諫群臣之失,亦包括朕之失處。封公,自古以來言官只要忠君體國,即使其言語中有失當之處,亦屬平常。是不是這樣?」

封德彝點頭贊同。

魏徵開言說道:「封公剛才所言,是讓皇上威權獨運,乾綱獨斷。察秦始皇、隋煬帝為政時,他們並不希望國家敗亡,如嬴政號稱始皇,是希望子孫為二世、三世,將祚運一直延續下去。惜其以一人之能,妄想懾服臣下,奴役百姓,難免失於暴政,終於亡國。前鑒不遠,若陛下遵其故事以行之,不是又走到老路上了嗎?」

李世民點頭道:「不錯,歷代君主視百姓為愚民,且妄行其是,敗亡者居多。其實百姓為水,當權者為舟。若能順應水勢,則舟行自順;若逆水勢而行,則舟覆亦不為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魏徵聽後立起,拱手向李世民一揖道:「陛下既有此思,實為天下之幸。為君者愛民如子,從善如流,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如今大亂之後,百姓畏厭強權,正是施行教化的時候。若上下同心,不出三年,則天下即可大治。」

封德彝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引經據典道:「夏、商、周三代以後,人心漸漸澆薄,所以秦朝專用法律,漢代雜用霸道。它們是想教化而不能,不是不想教化。陛下,魏徵為一淺薄書生,不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亂國家。」

魏徵不待李世民接言,當場反駁過去:「五帝三王,不易人而化,行帝道則帝,行王道則王,在於當時所理,化之而已。至於封公所說大亂之後不宜教化,相反的例子,歷史上也多得很。昔黃帝與蚩尤七十餘戰,其亂甚矣,既勝之後,復致太平;九黎亂德,顓頊征之,既克之後,不失其化;桀為亂虐,而湯放亡,在湯之日,則得太平;紂為無道,武王伐之,成王之代,亦致太平。」

魏徵這番話援古引今,考之史籍,令陸德明、孔穎達、虞世南聽後連連點頭,封德彝聞言也一時語塞。魏徵再接再厲,反問道:「若如封公所言人漸澆薄,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復得而教化耶?」

封德彝頓時變得啞口無言。

蕭瑀咳了一聲,說道:「魏大夫的這番話,想來是有些道理。然上古之時畢竟遙遠,以之證於今日,咳咳,恐怕就有些虛妄了。要知治國之道,最為實在,容不得一點兒虛無。」

封德彝感激地向蕭瑀投去目光,兩人以前在朝堂之上互相不屑,不料今天卻走到一起來了。

魏徵言語刻薄地揶揄道:「不錯,蕭公與封公皆是二朝重臣,理國能力罕有其匹。不過,有一點我倒要請教:煬帝之時,刑罰甚嚴,然終至亡國。太上皇舉事之後,廣博仁慈,應之者眾。這二者之間的差別,不知二公是否明白其中的緣由?」

蕭瑀嘴巴張了一下,忽然嗅出了魏徵言語中的蔑視之意,不由得大為震怒,沉聲說道:「魏徵,老夫已經隱忍你多次了。皇上面前,能容你蔑視上官嗎?」

李世民揮手讓三人都坐下,制止了他們的爭吵,緩緩說道:「今天讓眾卿家來這裡,朕本意希望大家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只要心向國家,說些過頭之語,朕不追究。蕭公,魏卿,辯論道理盡可放言,然不能人身攻擊,你們要注意了。」李世民此刻隱隱地對蕭瑀有些不滿。「至於大亂之後為求大治,當以何處之?朕以為魏卿說的有些道理。如今天下疲乏,百姓亟盼天下大治,是人心所向。若施以教化,必能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若專用刑律及雜用霸道,百姓皆謂我朝乃循煬帝之惡例也,勢必心裡抵觸,戰戰兢兢不知所為。治理天下,倚朕一人之力斷不能成,倚眾卿之力亦不能成。須使百姓民心所向,上下同心,且教化漸深,則達大治。蕭公,你以為朕對弓矢了解若何?」

蕭瑀想不到李世民突然問此問題,有點摸不著頭腦,愕然答道:「陛下愛弓馬,天下皆知。」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朕少好弓矢,也一直以為自己深明弓矢之道。然近得良弓十數張,鑒賞之後以為不錯,將其交給弓工鑒定,他們說『皆非良弓』。朕問其故,弓工說:『木心不正,則脈理皆斜,弓雖剛勁而出箭不直,則不能稱為良弓。』這件事對朕刺激很大,知道朕悟出來些什麼道理嗎?」

蕭瑀道:「唯學問一途無窮無盡,不能淺嘗輒止。」

「蕭公說得對。朕以弓矢定四方,用弓可謂多矣,然還是不能全知其理。朕據有天下日淺,對治理天下的所知肯定不如弓矢。然弓猶失之,何況天下乎?魏卿,朕舉這個事例,你知道朕想說明什麼嗎?」魏徵對曰:「微臣體察皇上之意,一者,天下之大,窮一人乃至數人之力不能察,因此要虛懷若谷,察納眾言;二者,天下不比弓矢,弓矢不好可以棄之,然治理天下不知百姓利害和政教得失,則遺禍無窮。」

李世民向魏徵投去讚賞的目光,說道:「不錯,就是這個道理。虞監,你立刻擬旨。」虞世南時任著作郎,掌宮中文翰之事。聞聽李世民召喚,他急忙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後的文案前。

李世民接著道:「自即日起,詔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以待朕隨時召見,詢訪外事。另詔京內京外七品以上官員,每有治國良策,可以直接上疏於朕。」

李世民的話音一落,那邊虞世南援筆立就,隨即拿過來讓李世民過目。李世民看了一遍,囑咐道:「用寶後立刻明發。」

李世民又目視群臣道:「亂後易治,唯用教化,且撫民以靜。這是既定國策,朕心已定,勿復再論。剛才封公、蕭公和魏卿三人爭論甚烈,算是開了一個好頭。大家可以暢所欲言,不妨說得深入一些。」

封德彝拱手道:「陛下決心要撫民以靜,其實與太上皇一脈相承。皇祖老子的教義中,以清靜無為為主旨,陛下遙追先祖,古為今用,定然會大放異彩。」封德彝的這番話說得李世民拈鬚微笑,意甚嘉許。

眾人聽後,都知道封德彝又在這裡大拍馬屁,然礙著李世民的威嚴,不敢再吭聲。

李世民點點頭說道:「不錯,先祖教義博大精深,我為後人,當遙追其英烈,渴望有成。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農時為本。怎樣做到不失農時呢?就在於人君做到簡靜。如果兵戈屢動,土木不息,即使不想奪農時,那也枉然。」

魏徵以手加額道:「陛下所言極是。若想安人寧國,唯在於君。君無為則人樂,君多欲則人苦。」

封德彝反駁道:「魏大夫此言有些不通,若把天下興亡的責任都推在君主一人身上,是不是有些偏頗呢?我們作為臣子,應該盡什麼本分呢?」

魏徵道:「主明臣忠,終歸要由君主來做表率。」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王珪站起身來,面向李世民道:「撫民以靜,唯在教化,這是陛下定下的國策,那是不錯的。說到這施行者之責任,正如魏大夫所言,君主之責任最為重大。想秦始皇與漢武帝,對外窮極兵戈,內則崇侈宮室,這樣將人力用盡,禍難就隨之而至。他們難道不想安人寧國嗎?非也,只是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做。剛才也說到隋煬帝,其殷鑒不遠,在座多數人都親歷其境。臣不想再說其弊,只想說一點,伏願陛下慎終如始,方盡其美。」

「說下去。」李世民點頭道。

「做事之初則易,終之實難。若想取得國家大治,須抑情損欲,克己自勵,方能善始善終。」王珪一字一頓,緩緩說出。

李世民想了一下,笑道:「王卿,你的話朕記下了。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朕知道這個道理。不過現在剛剛開始,說這話過早。反正今後我們相伴的時候長著呢,朕若不能堅持,你們作為諫官,要當即指出,朕一定虛心接受。好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不可離題太遠。如晦,你雖主持兵部,然也不能不問外事。聽了眾卿之言,也要說說你的想法。」

杜如晦起身道:「譬如行軍打仗,由陛下定下方針大略,剩下的就由臣子來執行了。說到這治國之事,臣見識淺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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