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杜淹求官宴韋挺 秦王作畫贊學士

武德四年八月,中秋節將近,秋高夜澄。李淵眼見全國漸趨一統,龍心大悅,下旨大赦天下,率百官於京城南郊大祀天地,並賜酺天下。大酺期間,百官、庶民共同宴飲歡聚,並開百場戲。那幾日,長安城裡百戲競作,人潮如涌。

天闊雲舒,樹綠水碧,秋風撫慰下的曲江池顯得更為嫵媚。自晉昌坊開始,渠水彙集成股名為曲江,沿岸風景秀美為遊樂勝地,朝中各衙署在這裡修築了許多亭館台榭。

曲江沿岸的亭館台榭中,以青雲樓和芙蓉苑最為著名。不說周邊綠樹環水,煙水明媚,就是園內的珍木異石也布置得十分精巧,更別說這裡聞名天下的珍饈美饌了。像青雲樓,就是朝中大型宴會的指定地點。青雲樓由於聲名顯赫,且有官供的支應,日常來這裡的客人大多是朝中的達官貴人。這裡的酒費昂貴,尋常百姓不敢輕易登門。卻說這日午時,從城內奔來一匹白色高頭大馬,騎手頭戴一頂皂絹襆頭,身穿一襲緋色缺骻袍,腳蹬烏皮六合靴。他一路挺身疾奔,目不斜視,臉現倨傲之氣。到了青雲樓門首,只見他馭住馬,一跨腿蹦到地上,將馬韁繩扔給門房,疾步入了園門直奔樓上。後面的門房顯然認識他,臉上早就堆出了諂笑,乖覺地將馬綁在拴馬樁上。

這人入了閣門,一名胡姬迎上前來,她輕啟紅唇,操著不太熟練的長安話說道:「韋爺,您來了,這一陣子忙什麼呀?我們都想著您呢。樓上那人已經等您半個多時辰了。」原來此人名叫韋挺,現在東宮任太子左衛率。其父曾仕隋為民部尚書,韋挺少時在長安與當今的太子李建成成為玩伴,交往甚密竟成莫逆。如今李建成貴為太子,早將韋挺引為心腹,是其第一紅人。

韋挺臉上浮起笑容,看得出來,他與眼前的胡姬甚為熟悉。他用手摸了一下胡姬的臉蛋,柔聲說道:「小蠻,想我嗎?」胡姬用粉拳打落他的手,復又將韋挺向樓上引,嗔道:「韋爺,我想您有什麼用?今天若不是樓上那人相邀,您會來這裡嗎?會想起我嗎?」

胡姬將韋挺引到「翠濤閣」前,閣門正開著,想是聽見了韋挺的聲音,裡面馬上迎出一人,只見他拱手道:「韋兄弟,有勞大駕踐約,為兄感激不盡。」韋挺也急忙拱手,說道:「既蒙杜兄召喚,小弟焉有不從之理?累杜兄在這裡久候了。」在他舉手之間,身旁的胡姬早已悄悄地閃身下樓。

先來此人名為杜淹,正是杜如晦的叔父。

杜淹伸手請韋挺入席,韋挺邁入閣內定睛一看,只見案上已經擺滿了各色果蔬,中間的一隻雙魚紋四曲銀碟上擺著六隻縷金龍鳳蟹。韋挺還是識貨的,他知道這是由吳中轉運而來的糖蟹,廚工用潔布擦凈殼面後,再以金縷龍鳳花雲貼其上,在長安實屬珍品。韋挺向藤椅子上坐定,眼光拂過窗外的曲江風景,笑道:「杜兄如此多禮,兄弟前些日子收下你那套團花紋金杯已是唐突,今日又蒙你賜宴,讓我如何消受呀。」

杜淹連聲道:「韋兄弟能給拙兄如此大面子,不勝感激。來,韋兄弟,這是酒樓新進的蒲桃酒,請滿飲此杯。」

青雲樓里的酒器甚是講究,飲蒲桃酒用的是瑪瑙獸首杯。韋挺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只覺得入口味辛,那涼意如一縷縷溫火,片刻間四體融和,遂贊道:「好酒!」

韋挺知道杜淹如此殷勤的用意。杜淹自從入了長安,眼見昔日洛陽同僚紛紛入閣,自己久不得調,心中焦急萬分。有心想走秦王府的路子,然李世民諸事忙亂,沒有時間想起他。秦王府眾人知道杜如晦的心情,都不願意幫杜淹說話。東宮和齊王府里的人想他是杜如晦的親叔叔,也沒人搭理他。弄得他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杜淹落得如此尷尬,還有一個因素。杜淹年輕時候博聞能辯,有心出仕想走終南捷徑,就與好友韋福嗣共入太白山隱居。隋文帝洞察了兩人的心機,將兩人召來申斥一番,然後把他們謫戍到江表以示懲罰,這件事情在長安被傳為笑柄。及至杜淹臣服王世充,得寵後威權自重,連自己的親侄子都不放過,世人甚為不齒。韋挺素來傲慢不羈,對杜淹也很不以為然。然他和杜淹素有舊交,又頗信袁天綱之語,當初袁天綱給自己和王珪、杜淹所留短語,隱隱然三人似乎為一殿之臣。今日杜淹盛情來邀,他雖不十分樂意,還是來了。

韋挺夾過一隻糖蟹,揭開蓋子,見蟹殼內蟹黃燦然,遂嘆道:「秋來蟹肥,讓我又想起吳中美景。」他話鋒一轉,「杜兄,你知道我是一個直性子人,有什麼話,請說吧。」

杜淹臉上已有皺紋,黑黑的臉龐上一雙眼睛精亮,他伸手招呼侍者,說道:「上飛刀鱠鯉。韋兄弟,聽說這魚還是洛河裡的鯉魚呢。」所謂「飛刀鱠鯉」,就是將鯉魚切成細絲然後生食之,青雲樓里的庖廚能把鯉魚肉切得如輕紗一樣薄,如絲線一般細,時人譽之「縠薄如絲,輕可吹起」,真乃神乎其技。

韋挺神色漠然,他久在酒宴中穿行,眼前有再好的美饌也視若平常。

杜淹察言觀色,知道韋挺性子甚急,也就不再彎彎繞,遂長嘆一聲:「韋兄弟,為兄已入長安兩月有餘,同來的人都有了地方,獨我一人沒有著落孑孑然如孤魂野鬼。今天找你,還想請你在太子面前美言幾句,早日為我謀一差使。」

韋挺並不直接回答,輕輕一笑:「杜兄,你的親侄子現在天策府頗受重用,你又是秦王帶回來的,怎麼反來求太子呢?」

「這其中的原因你應該知道,當初因受王世充之命殺了我的大侄子,如晦就把這筆賬算到我的頭上,若不是楚客替我求情,我已經死在洛陽了。現在如晦在秦王面前很得勢,能容下我嗎?我不想去碰那冷釘子。」

杜淹提到了李世民,韋挺突然來了氣,忿忿道:「杜兄,你若不投天策府,實在是不識時務!現在的秦王風光得很呢。知道嗎?那日太子帶領眾皇子觀看百司酺宴,秦王多麼搶眼啊。」

杜淹點點頭。這件事剛過不久,長安城裡的好事之人談起來口沫橫飛。此次大酺首日,李淵帶領身邊重臣和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等人,乘步輿沿著朱雀大街直到曲江池,沿途觀看酺宴盛會。第二日,李淵令李建成率領眾皇子出行,讓他們「體會民情,與民同樂」。李建成居前,其他人依次排開。過往之處,觀望士民見了太子皆低頭默然,及至李世民到了近前,頓時「秦王」喊聲雷動,人人臉上皆現興奮之色,紛紛要上前一睹李世民的風采。李建成和李世民雖是一母所生,但李建成個子稍矮,這些年又靜多動少,身子已經微微發福,而李世民長身玉立,臉現英氣,加之他近時戰功卓著,長安百姓早將他看成神人一般。李世民現在受眾人歡呼,人群簇擁使他難以前行,前邊的李建成扭頭看了一陣,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向李元吉等人一揮手,先行離開了。那幾日,長安百姓紛紛以見到李世民為榮。李世民當街受擁的消息傳入朝中,一大半人都以為這是李世民的功勞卓著使然,而裴寂、李建成等人暗地裡卻酸溜溜的。

韋挺得知了這個消息,忿忿地對李建成說道:「百姓只知秦王,不知太子,皇上也太寵秦王了。」李建成臉色陰沉不吭一聲。

此後數天,只要一聽李世民的名字,韋挺心裡就憋氣。

杜淹觀察韋挺的神色說道:「這些年來,秦王東征西討,所戰皆捷。尤其是此次圍洛陽,他敢於分兵堵截竇建德,這種膽魄非常人所有,難怪百姓擁戴他了。」

「秦王確實功勞不小,然那副得意嘴臉也讓人生厭。此次皇上又封他為天策上將,杜兄,他連太子也視若無物了。還有他的那幫府屬,也是不可一世跋扈得很呢。知道嗎?昨天,房玄齡路過尹德妃父親尹阿鼠門首的時候,尹阿鼠正站在門首送客,房玄齡連馬也不下就想一馳而過,讓尹阿鼠指揮門人把他拉下馬來打斷了手。」

杜淹淡淡一笑,說道:「這還是在洛陽時惹的氣,當時尹德妃奉聖旨去洛陽接收內宮,除了收到一些人之外,金珠寶貝一無所獲,都讓秦王分給有功將士了。聽說尹德妃和張婕妤當時就氣鼓鼓的,覺得秦王把好東西都獨吞了。房玄齡太沒眼色,放著那麼多路不走,偏偏要從尹阿鼠的門首經過,不是自取其辱嗎?」

這時,隔壁房間傳來了聲音:「杜先生此言差矣,如今天策府目空一切,正該有人挫挫他們的驕氣。」

韋挺一聽此言甚合自己心意,大喜,轉頭向隔壁喊道:「何處高人,能來一聚嗎?」

對方回答說:「謹遵台命。」只聽腳步聲響起,那人起身向這邊走來。青雲樓里的閣室皆以連地屏風相隔,裝飾甚美,然並不隔音。

片刻之間,隔壁之人已走了過來,只見此人長身壯健,英氣逼人,拱手施禮道:「晚生楊文干,適才唐突,萬望恕罪。」

韋挺已經認出了他,起身道:「杜兄,你識得他嗎?此君正是新科舉子楊文干。楊文干,聞喜宴已散,你為何還滯留在長安?」

六月,全國士子齊聚長安,街上麻衣似雪,南腔北調充斥店肆。這些士子參加過禮部主持的貢舉試後,禮部放榜,及第舉子先去拜謝禮部知貢舉的知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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