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七十六章

夏日的成都,是另一番景緻。

自古,成都便是一個被水滋潤的城市。洶湧澎湃的岷江水從都江堰寶瓶口進入成都平原,頓生變得馴服。成都歷代皆以盛產蜀錦聞名天下。在漢朝時,政府在成都專設了管理生產與銷售的官員,稱之為錦官。錦官們還為此專門修建了城牆,謂之錦官城。相傳古代織工只有濯錦於流經成都的這條岷江支流,錦色才格外鮮明。於是,這條江漸漸被稱為錦江,成都也漸漸稱為「錦里」或「錦城」。

錦城西郊,這條美麗的錦江生出一彎嫵媚的支流。關於這條支流,有著一個動人的傳說。相傳唐代時,溪邊住著一個農家的女兒。有一天,她在溪邊洗衣,遇到一個遍體生瘡的過路僧人,跌進溝渠。這個僧人脫下滿是泥濘污穢的袈裟,請這女子為他洗凈。善良的姑娘欣然應允。當她在溪中洗滌僧袍的時候,卻隨手漂浮起朵朵蓮花來。霎時遍溪蓮花泛於水面。後來,成都人把這條支流稱作「浣花溪」。據說,一代女詩人薛濤曾經在這裡居住過,她用這溪水造出的深紅色彩的「薛濤箋」也被稱為「浣花箋」。

延珞引著王建第一次踏上美麗的浣花小道。王府的生活在鄉村美景的對照下,索然無趣。平日里,她和姐姐吟詩、書畫、對弈、品茗、撫琴、餵魚,彷彿享盡了天下榮華。如今才知道,原來就在成都城,還有這般仙境。她年幼的時候,也曾去過錦江,也曾試圖尋訪杜甫詩中的那般意境。可惜,她所見的錦江,不是充斥著戰爭的硝煙,便是隨伴著城郭的動蕩。她不明白,杜甫當年那種世外桃源一般的詩句是怎樣信手拈來?

茂密的竹林遮擋了盛夏的暑氣,纏綿的溪水吟唱出婉轉的樂音。幾間茅舍掩映於草叢之中,偶然間飛過的燕雀發出低鳴,更添幾分幽靜。

天啊!這就是杜甫從前住過的地方!延珞興奮地拉著王建的手,繞著蜀王轉著圈。王建微笑著看著他年輕的妃子在石徑上翩翩起舞,翠綠的摺裙舞動開來,宛若仙界的精靈。累了,延珞陶醉地靠在一棵古樹邊,情不自禁哼唱著雅緻的小調,歌詞便是杜甫的《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樑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幾個隨從將王建引到曾經的杜甫草堂。而今,這裡是韋莊的宅院。延珞驚嘆道:「韋端己真是個奇人,能夠找到詩聖的故居!」

王建木訥地環視著這半間草廬,嘆道:「國家重臣住在這裡,真是委屈他了。」

「才不委屈呢!」延珞笑道,「能住在少陵草堂,那可是多少文人墨客夢寐以求的事情。」

王建自知說不過愛妃,也不會明白這些文人才子的想法,便命人前去叫門。

門開了,王建見開門之人與韋莊面相很是相似,才想他應該是韋莊的三弟韋靄。

「敢問您可是韋三爺?」

韋靄一愣,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顯然他沒有見過王建,便問:「尊駕是?」

「哦,我是求訪令兄的,不知韋大人可在家中?」

「家兄今日身體不適,正在休息,您看……」

「哦,既然韋大人在休息,那我便在屋外等候。勞煩三爺,等令兄醒後,再來通告在下。」

平日里,來尋訪韋莊的文人墨客、西蜀官吏也不在少數,韋莊有時並不願意在草堂見客,故而韋靄常常推諉來客。他見今日來人不僅攜帶幾個隨從,還帶著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猜想大概也是官場上的同僚,便沒有多加理會。於是,他退進屋內,輕輕地掩上門。

唐道襲一旁憤憤道:「這韋大人架子不小啊……」

「不可這麼說……他身體不適,便讓他多休息會兒。」王建打斷了唐道襲的話,「天熱,咱們正好在這竹林乘涼。」說罷,引著延珞和幾個隨從在門外一側的石板上坐了下來。

盛夏午後,蟬鳴林間。

韋莊小憩之後,來到書房。榻前,一方棋盤,散布著一盤殘局。四角亦無多餘的棋路,唯有中心地帶尚能一爭。黑棋棋力厚積於西南一隅,在盤中落子不少,但卻鮮有活眼,唯一的勝算便是活下中間近二十子。然而,但有一步落子有誤,便會盡失全局。韋莊為著這局棋已經思考了一天一夜,這時,他又來到棋盤邊冥思苦想,一坐便是一個時辰。

韋靄端過一碗茶,關切道:「這幾天政務不忙,兄長應該多休息……」韋莊長嘆一口氣,放下了夾在兩指間的一枚棋子,接過兄弟遞過來的茶水,感慨地搖搖頭:「非是政務不忙,我這是在逃避啊……蜀王處在關鍵的時候,好多事需要我來做,我卻在這裡躲著清閑……」

「兄長這兩日在家中休養,有些朝中官吏都拜會到茅屋了。」

「哦,這我已經交代過了,就回我身體不適。過兩天我精神好些了,自會與蜀王請過。這是詩聖留給我的茅屋寓所,對弈、品茗、作詩尚可,卻不是會那些官吏的地方。」

「今天有個老者前來拜會,我說兄長身體不佳,沒想到他倒很執著,已經在屋外靜候了好幾個時辰了……」

「老者?」韋莊端在手中的茶碗懸在了半空,他努力在腦海中搜尋朝中年邁的官吏……馮涓?不會的,那個倔老頭來找我做什麼……何義陽?也不會。這個老頭多少年蹲在家中不出門了……難道是邢國公晉暉?想到這裡,他的心中微微顫動了一下。晉暉為人正直、處事得當,很是讓人敬重。為了蜀王的江山基業,他倒真有可能來我的茅廬一顧。想到這裡,他連忙吩咐韋靄:「去把那老者請進來吧……一定要客氣!」說著,他放下手中的茶碗,便回卧室更衣。

走出茅屋,穿過院落,韋靄輕啟柴門,見到王建靜坐在門外一塊方石上,手拿一把芭蕉扇,正愜意地搖晃著。見到柴門打開,韋靄快步朝自己走來,王建連忙站起身來,顧不得拍拍綢袍上的塵土,笑著迎上去:「三爺,尊兄可醒來了?」

韋靄道聲歉意:「讓您在這久等了,家兄有請屋內一敘。」

一旁的唐道襲幾乎漲紅了臉,雙手緊攥拳頭。王建乜斜著眼瞪了他一下,唐道襲這才一言不發。王建命隨從在茅屋外等候,只領延珞、道襲二人進入草廬。韋靄引王建三人來到書房坐下:「家兄尚在更衣,三位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沏茶。」

王建一笑:「有勞了。」

「從前只知道韋大人文採過人,今天看來,架子也不小啊。」徐延珞搖搖頭。

王建環顧四周儉樸的陳設和淡雅的布局,彷彿明白了什麼:「端己何曾有什麼架子!這是他躲避清閑的地方,我本不該來這茅屋。何況,他哪裡會知道是我來呢,不礙的,不礙的……」

唐道襲諂媚道:「大王,您對這些文人真是過分禮遇了。這樣下去,他們便會更加清高……」

「道襲此言差矣!想當初,我在宮廷任禁軍都統時,常常宿衛禁中。想那時,先帝爺每每夜裡召見學士,親密無間,就好像對待故友一般。要說起對文人此種禮遇,就是平常的將相也不能與先帝相比啊!我現在登門訪賢本就有求於人,相比先帝不過百分之一,這怎麼能說過分禮遇?」一句話,說得唐道襲紅了臉。

說話間,從內屋傳來「踏踏」的木屐聲,韋莊已更衣走進書房。就在進入書房的那一刻,韋莊不覺得一愣,接著慌忙拜倒磕頭:「臣不知大王親訪,多有怠慢!」韋靄大驚失色,隨著兄長也跪了下來。

王建連忙扶起韋莊:「不怪你……我聽說你病了,好長時間不見你,想得很,便不由得走到草堂來了……」

「勞大王惦記下臣,臣這病也不礙事的……」

「韋大人的病看來並不是很重的……」延珞笑道,「這局棋彷彿是研習很久了……」韋莊的臉色掛出一分尷尬。延珞清靈的目光掃過厚重的棋盤,不住地點頭:「黑子這一角著實厚重,但下一步棋若是走不好,便盡失中腹了……下棋如治國,韋大人身在病中,心繫天下哪!」

韋莊苦笑道:「王妃過譽了……大王正在抉擇的關鍵處,下臣,病得不是時候……」

王建見韋莊這麼說,便索性直言:「不瞞你說,我此次前來,是遇到了難處,想要韋大人與我指點迷津……」

「唉!梁王弒君謀逆,天下即將大變。三川何去何從,成都是降是立——大王可是為此事憂愁?」

「知我者,端己也!」

看著對坐在面前的蜀王,韋莊感慨萬千。從當年的一面之緣到如今的知遇之恩,王建待他恩重如山。他自幼便以求取功名、興復家族為目標,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然而命運彷彿在給他開著玩笑,在這樣一個朝野昏庸、舉國變亂的時代,他的一生都消耗在了求取仕途的碌碌無為中。當他中舉釋褐之時,已至垂垂暮年。以朝廷之微弱,以他官職之卑微,又怎能一抒報國之情懷?而就在他徘徊茫然的時候,他來到了西蜀,第二次見到了王建。西蜀,一個讓他神往的地方。他心中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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