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七十四章

此時此刻,王宗佶的府上卻是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酒席宴間,高朋滿座。避難西蜀的王公貴戚、衣冠士卒、文人墨客、高僧仙道無不高談闊論、把盞言歡。或許這時的成都,只有老邁病危的張琳還在與蜀王謀劃著三川真正的出路。

王宗佶坐在主席,一面招呼著貴客,一面賠笑著。他臉上的肌肉顯得有些抽搐,好幾次,笑得極不自然。

如茵嫻靜地侍奉在韋莊的身後。能夠在這裡見到西蜀眾多的才子詩人,平和的滿足充盈其內心。在這裡,她彷彿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侍女,但是卻亭亭玉立地守在文譽天下的韋莊一側,她自感有種莫名的光環縈繞她窈窕的身軀。

眾多賓客,安坐上首的是宗弼、宗侃等幾名位高權重的蜀王義子。韋莊一左一右入座的,是詩僧貫休和孟彥暉,他與這二人在江南相識相交,最終同仕蜀王,可謂是緣分殊甚了。坐在韋莊正對面的是張格、馮涓、王鍇。馮涓能出席這樣的場合,多少讓韋莊有些意外。這個性格不合群的老頭有時就連蜀王召喚也是託詞不去。而王鍇則是剛來成都不久,韋莊並不熟識。

王宗佶的目光一刻也未遠離過韋莊。他見韋莊的目光在四處搜尋著,便道:「今日諸位有幸,能一舉嘗盡我三川美酒——有忠臣堂、錦江春、梟花堂、刺麻酒、竹葉青、至喜泉,還有瓊波、東溪、香桂、銀液、仙醇、香糜、法醮……」宗佶搖頭晃腦地數著各種美酒的名字。在座賓客不由得興奮起來,紛紛議論。現在成都雖儼然太平盛世,誰家櫥櫃里還不珍藏幾壇好酒,但是一次性能品齊如此眾多的美酒,確實是十年不遇的良機。宗佶見韋莊也融入和樂的氣氛,這才長出一口氣。想來,今日這席鴻門宴倒是緣於一個偶然……

就在不久前,蜀王向小徐妃延珞詢問成都才子當中,誰能堪當第一。延珞笑道:「妾才疏學淺,豈敢妄自評論西蜀的名流才子,倒是姐姐很是推崇韋大人。」王建點頭稱是:「韋端己一文《秦婦吟》名揚天下。想當年在洛陽的時候,多少人爭相傳抄啊,一時間弄得洛陽紙貴。只可惜,斗大一籮筐的字,我識不得幾個,至今不知道這傳世之作妙在哪裡。等有時間了,倒想好好讓你給我講講這篇《秦婦吟》。」

延珞掩面撲哧一樂,打趣道:「大王現在整日里和我在一起,時間充裕得緊,要是誠意向妾請教,哪會等到現在。」她見王建笑而不語,這才收住了玩笑話語,正經言道:「大王您真有福分,身邊能有像韋大人這般胸懷天下、滿腹錦繡的奇人。您該多和韋大人待在一起,讓他親自給您講講這《秦婦吟》中的故事,或許您會有意外的收穫呢……」

延珞說這句話的時候,並不曾想到,一旁的小太監很快便把她與蜀王的談話告訴了王宗佶。

得到密報,宗佶似如遭當頭一棒。王宗弼早就提醒過他,李師泰、張劼死後,他的頭上已經沒有了保護傘,倘若當年那些事情果真被蜀王知道,一旦翻起舊賬,對他來說便是一世浩劫了……

宗佶偷眼看看韋莊,心裡狠狠道:韋莊,不是我要害你,是我不得不這麼做!

韋莊見王宗佶老是盯著自己,笑道:「太師怎就不飲酒?」

「哦……」宗佶驚醒過來,「咱們這般飲酒也無趣,我看,不如行個酒令如何?」在座紛紛應和。

宗佶側身手指王鍇,主持道:「王司空新至成都,我看,便讓他提個酒令。諸位大人都是才華橫溢之士,誰先對出酒令,自可罰其餘諸位每人一樽美酒,諸位以為如何?」大家一聽,沒有對出酒令的人還有美酒,自然紛紛笑著贊同。

王鍇見宗佶抬舉自己,便接令道:「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我舉一令,喚作『一字三呼,兩物相似』,讓大家見笑了。」

貫休道:「既如此,司空請出令。」

王鍇放下手中的茶碗,用洪亮的聲音道:「樂樂樂,冷淘似餺飥。」

貫休見並無多大樂趣,便不言語,獨自品茗。韋莊輕蔑一笑,正要張口對令,卻見對面的馮涓目不平視,一幅自命清高的模樣,心裡沒好氣道:這個馮涓,倒是一肚子才學,就是與世事格格不入。平日里狂妄得很,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把這個平淡無趣的酒令對出幾分新意來。想罷,便道:「都聞馮大人才思敏捷、不落俗套,不知如何對令啊?」

馮涓哈哈一笑,倒也不客氣,張嘴便道:「已已已,驢糞似馬屎。」

四下里一片嘩然,許多人笑得前仰後合。卻唯獨馮涓不笑,用一種輕蔑的眼神掃視著四下的這些「凡夫俗子」,冷冷道:「諸位『才子』,飲酒吧!」

宗佶見氣氛活躍,眾人目光都聚在馮涓身上,便不失時機地喊道:「來人,給各位大人上三十年的錦江春佳釀!」眾人又是一陣喧嘩。

便見幾個黑衣侍女手托銀盤,盤托精緻的瓷壺,一一給在座的斟酒。

想到這個怪異的老頭多年與自己不能融洽,但卻能與周庠成為摯友,韋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與眾不同的馮涓身上,全然不在這酒上。甘露般的佳釀如清泉一般斟在韋莊面前的酒樽中,卻好似一滴滴鮮血滴在如茵平靜的心湖中,濺起一圈圈渾濁的波浪。

眾人紛紛舉杯相和,韋莊一面想著,一面也舉起了酒樽。而此時此刻,宗佶的眼睛一刻沒有離開過韋莊手中的這樽酒。就在韋莊把酒快要送到嘴邊的時候,身後的如茵忽然伸出一隻手,緩緩溫柔中卻帶有千萬般不可抗拒的力量,將這樽酒從韋莊手裡奪了下來。

宗佶大驚失色,儼然被扒光了全身一般窘迫,有點語無倫次道:「這……韋大人,你怎能不認罰?」

韋莊本被如茵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又見宗佶指責自己逃避罰酒,笑著一面應道「非是不認罰」,一面伸手去拿如茵手中的酒樽。如茵端起酒樽靈巧地退後一步,不慌不忙朝坐在主席上的宗佶道:「我家老爺本就對出了酒令,只是沒有說出來,算不得輸了。」

宗佶心中怦怦亂跳,顧不得讓眼前這個小姑娘說出韋莊所對的句子,便呵斥道:「本太師宴請賓客,小丫頭怎敢攪擾?」

韋莊疑惑如茵舉動這般異常,卻又不好多問,怕得罪了宗佶,便解圍道:「這是在下的姬妾,也是孟三爺的侄女,她不懂規矩,太師不要見怪。」

宗佶一聽這小女子竟然是孟彥暉的侄女,不由大吃一驚。孟彥暉曾經是蜀王的救命恩人,如今又是蜀王的親家,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他縱然是王建的最長的義子,也得看在這一層面子上禮讓三分、不敢輕易得罪,只好搪塞道:「哦,既如此,剛才多有得罪。只是,酒令的規矩不能壞了,這酒,韋大人還是必須喝的,不然也枉費了我的一片好意啊!」

韋莊也覺得宗佶說得有理,本還想轉過來責怪下如茵的無理,卻見如茵舉起酒樽,用一種敵視中帶著些許輕蔑的眼神瞪了宗佶一眼,冷冷道:「王太師,這酒,我替我家老爺喝了!」說罷,白皙的手臂微微上揚,將滿滿一樽酒吞入肚中。

宗佶眼見著這個自己惹不起的女子喝下了這樽酒,嚇得臉色霎時蒼白。

韋莊自然蒙在鼓裡,一旁的貫休,其實早已經看出了其中的端倪。但他見如茵這個弱小的女子竟然這般慷慨激昂卻又面不改色,心中好生佩服。他閉上眼,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站起身來對宗佶道:「貧僧是出家人,不能飲酒,這般告退。」說罷,起身,給還在疑惑中的韋莊使了一個眼神,便若無人一般,揚長而去。韋莊見此,也明白了一二。他匆匆別過宗佶和眾大臣,便領著如茵和一旁的孟彥暉快步離開……

王宗佶萬萬沒有想到,設計得完美無缺的計畫,卻在最後一刻壞在了一個女人手中。他很是佩服這個女子,為了韋莊竟然不顧自身安危。此時,他已經顧不得怎樣除掉韋莊,眼下當務之急是怎樣在這個亂局中先保住自己安危。

韋莊一行人方離開宗佶府上,早已經支持不住的如茵猛然倒在了韋莊的懷中,嘴角流出一行殷紅的鮮血。韋莊驚愕萬分,疾呼如茵的名字。

伊人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抬眼見到韋莊悲切的眼光,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神情坦蕩地說了聲:「老爺,那是轉壺……如茵謄抄你的《秦婦吟》為你惹的禍,如茵代你……」一句話未說完,這位絕色才女便重重地倒在韋莊的懷中……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黃昏風雨,殘菊飄零,伊人已去,凄辭空吟。這分孤寂襲來,令韋莊內心如淚雨霖霖。他放下那支宣筆,筆頭卧倒在宣紙的懷抱,濃濃墨跡浸潤在紙上悠然盪開。輕盈的字體情深語秀,讀罷宛如弦上黃鶯語。或許,如茵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了一個依舊桃紅柳綠的清平世界。而他,自顧在杜甫草堂寓居,相見永遠無期。曾經的愛戀,在這一刻換回了從此殊途的悲愴;無數美麗的回憶,都只能更加殘忍地劃破脆弱的心靈。而今的他,無暇欣賞自己的佳作,只把傷感化作內心的自責: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