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七十三章

晉暉得到王建特許,前往青城山養病,自然拜會了杜光庭。晉暉打了大半輩子的仗,好不容易逢個太平盛世,終於可以放鬆一下心情。當來到青城山時,瞬間被這裡的一切所陶醉:這裡空翠四合,峰巒、溪谷、宮觀掩映在繁茂蒼翠的林木之中。日出之時,安坐峭壁清心採氣;幽然道觀,聽廣成先生宣講道義。有道是「鐘聲已斷泉聲在,風動茅花月滿壇」。清澈潺潺的溪流,衝出湯色碧綠、芽葉直立、清香撲鼻的青城嫩芽;古井中打出的泉水,釀成香濃純正、甘甜浸潤、回味無窮的青梅米酒。晉暉只覺得活了大半輩子,這才找尋到些許滋味,生活在這裡,才知道神仙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平靜的生活,總是這般稍縱即逝。一紙洛陽政變的快報,也如鵰翎一般射向了青城宮觀。望著夜空中划過的流星,晉暉隱約感到,一個時代已經走到終結,很快國家將會有大的變動。青城山誠然是世外桃源,但畢竟不是永遠逃避現實的駐所,他必須回到成都,回到他生死與共的兄弟王建身邊。人們常稱晉暉俠肝義膽,年少時,他多有劫富濟貧的性情,這些年,身居高位享有榮華,但他從來不曾忘卻,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和自己一同坐過牢、一同打過仗、一同護駕天子、一同開拓疆土的生死兄弟。

要告別這裡了,晉暉依依不捨地與杜光庭辭別,同時,也想請廣成先生為衰弱的唐室算上一卦。杜光庭早年懷有濟時救世的宏大抱負,但經歷了科場的黑暗,目睹了帝國的沒落,也一度心灰意冷。走入道門,讓他尋求到另一條報效國家、實現抱負的途徑。他與李氏皇族多少有著感情,先帝僖宗雖然在位時多有昏聵,但畢竟待他不薄。雖然和昭宗皇帝只有一面之緣,但這些年他聽說這位年輕有為的君王一直默默無聞地勵精圖治。然而,此時的君王已經難以挽救帝國的覆滅。流星一顆顆滑落天際——難道李唐就這樣衰落下去?朱溫既然能夠弒君,自然不會放過皇室貴族,年幼的新君也只是他篡奪大唐江山過渡的傀儡。李氏皇族,真的會在這樣昏暗的黑夜永遠斷絕血脈嗎?

光庭取出卦筒,輕搖數下,一根竹籤滑落出來。光庭手持卦簽,仰望天空運行的星斗,口中默念著……忽然,北方天空一顆星辰頓時閃動著明亮的光輝。

「天不絕皇家血脈啊!」杜光庭自言自語感慨道。

「廣成先生所指是……」

「你看這天空,黃道運行,北空流星隕落,卻有這顆明亮的星辰流落黃道之外。梁王謀逆,但天佑皇脈,不至斷絕啊……」

……晉暉講述著青城山上杜光庭的掐算,王建和韋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以廣成先生所見,皇上還有皇子僥倖逃脫了朱溫的魔掌?」王建犯著疑惑,自言自語道。

「這完全可能,」韋莊分析道,「皇上乃是明主,自入朱溫魔掌,應當能料到時局危難。我聽說皇后行往洛陽前,方產下一名男嬰。皇上極有可能是遣人將這個皇族血脈帶入了民間……」

王建眉頭緊鎖:「如果真的是這樣,無論如何應當找到這個男嬰。」這句話聲音不大,但卻字字斬釘截鐵。

「大王所言極是!倘若皇上真有血脈流落民間,斷然不能被朱溫的人找到。臣竊以為,當務之急,大王需做兩件事:其一,號令三川所有將領、官吏、百姓舉哀制服,為天子罹難哀悼;其二,秘密派遣心腹之人暗中察訪小皇子的下落。」

「嗯,韋大人言之有理。只是……派誰去做這件事關大唐興衰的事呢?」

「此事既然事關重大,我願意親自前往!」晉暉站起身來,他想起在青城山時杜光庭仰望星空眼前一亮的那一瞬間感受到的希望,更回想起二十年前先帝僖宗對自己、對王建的恩德。如今,是自己報答皇室的時候,他此時此刻已經忘卻了自己的年齡和虛弱的身軀。

「光遠啊,你我都是花甲老人了,這種事情縱然有多重要,也不是我們能去做的了……」

韋莊捋著鬍鬚微微點頭:「大王說得不錯,該放手讓後生們擔起重任了。」

順著韋莊的思路,王建將自己的幾個兒子在腦海中過了一遍。忽然,周庠臨行之前的話語在耳邊縈繞開來,一個大膽的念頭划過,竟然令他脫口而出:「讓我兒宗傑去……」

韋莊和晉暉不覺為王建的大膽嚇了一跳。韋莊勸道:「大王,公子宗傑聰慧過人、膽識超群,可畢竟太過年幼,至今不足十歲。此去尋訪歷經千山萬水,單單公子一人,恐怕很難完成使命。臣請大王三思。」

晉暉點頭稱是:「宗傑這孩子很不平常,憑藉他的聰慧,加上年幼不引人注目,暗訪民間確是不二人選。只是,這一路艱險,單槍匹馬可不行。您看,我保舉我的次子晉匡義隨行,一來為公子宗傑當個助手,二來也給他個歷練的契機。」

一旁的晉匡義拱手請命:「末將願做八公子貼身侍衛,為大王完成使命。」

王建打量著眼前這個青年:二十齣頭的年紀,生得威武不凡,眉宇間透著他父親年輕時那分豪情壯志。「好啊!我和你父親都老了,這今後,輔政乾坤、平定天下的宏圖大業,還要靠你們這代人來實現!」王建滿意地點點頭,「好,有你隨行,我也放心多了。這件事非同小可,定然會遭遇萬般險阻,有什麼要求,你儘管提,我一定滿足你!」

「末將以為,此行事關皇族血脈與我三川興亡,斷然不可讓外人察覺我們的身份和行蹤。八公子可裝扮為富家少爺,我自可扮作貼身侍從。只是,大凡貴族少爺出門,身邊總少不了個打點行程的管家。如此,再輔以幾個家丁,便可掩人耳目。」

王建讚許道:「見你年紀輕輕,遇事考慮很周全啊!一路上確實缺一個管家。匡義,你可有適當的人選舉薦?」

「末將保舉郡馬孟思恭。末將與孟郡馬私交甚好,自感他是不二人選。」孟思恭乃是王建的三女婿,他的父親正是歷經千山萬水將寶玉交送王建之手的孟彥暉。以一個下屬將領的身份保舉郡馬說起來有失體統。但是王家、晉家、孟家三家人在上一代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又在第二代有著聯姻,這一行王宗傑、晉匡義加上一個孟思恭,可謂是最合適的搭配。再者,孟思恭自幼隨其父孟彥暉走南闖北,生活閱歷遠在宗傑、匡義之上。到西蜀後,雖然娶了王建女兒為妻,但一直隨其父經營在集市的生意。若扮作管家,遊刃有餘。王建笑道:「好一個『不二人選』!本王就依你,將這件關係國運的大事交給你們三個後生來做!」

昭宗李曄死後,年僅十三歲的皇九子李柷被他的殺父仇人朱溫扶上皇位,成為大唐帝國的末代皇帝。

天祐二年(公元905年)春二月,蓄謀已久的朱溫對李唐宗室大開殺戒。他邀請昭宗之子濮王李裕、棣王李栩、虔王李禊等九位皇子在洛苑的九曲池赴宴,待到將諸皇子灌醉之後,便將李曄的骨肉一個個勒死,投入到九曲池中……數月後,朱溫又在親信李振的鼓動下,於滑州白馬驛,一夕盡殺左僕射裴樞、清除清海軍節度使獨孤損、右僕射崔遠、吏部尚書陸扆、工部尚書王溥、守太保致仕趙崇、兵部侍郎王贊等「衣冠清流」三十餘人,投屍於河。李振在咸通、乾符年間屢次不第,由是痛恨士大夫,對朱溫道:「此輩自謂清流,宜投於黃河,永為濁流。」朱溫笑而從之。

這年冬天,大唐太后何氏,也隨即慘遭毒手,含淚離開人世,結束了她傳奇凄苦的一生。

李唐的骨血和最後一批忠於大唐的大臣終究被朱溫清除掉,一個時代走到了終究,烏雲密布著中原的上空。

屋外,涌動著朝霞的絢爛。新的一天又這樣開始。

張琳又是一宿沒合眼。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已經數月卧榻不起;儘管依舊睏倦,但總是沒法舒舒坦坦地睡上一個囫圇覺。或許人老了就是這樣。此刻,他有心協助蜀王治理成都,但卻早已力不從心。他也想安安靜靜合上眼睛,永遠地睡去,離開這個他心愛的世界。還記得當年入仕之初心中懷有的那般理想和抱負,還記得當初揮毫潑墨立下的救民水火的宏圖壯志。唯一惋惜的,是他生在了一個王朝衰竭的亂世,沒有能夠目睹他景仰的貞觀之治。

人老了,總是思考著葉落歸根。許州,是他的故里,但他輝煌的一生將永遠銘刻在西蜀每一寸土地上。張琳不願意死後葬回故土,因為在西蜀,他奉獻了他的一生,他更願意自己死後能融入到這裡芬芳富饒的土地中。其實,他應該感激生在這樣一個亂世。當中原戰亂頻繁的時候,水生火熱中的百姓才更加思念那般看似容易卻愜意非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他任眉州刺史的時候,修繕通濟渠讓此後西川百姓對他久久懷念和讚頌。而當三川戰亂時,哪裡有他的身影,那一方百姓自然會安享太平和安寧。他銘記王建對他的知遇之恩,讓他有機會將自己治理郡縣的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父親,您醒了?喝水嗎?」

張琳搖搖頭,又微微閉上了雙眼。他在等待,等待著心中那個未了的牽掛;他也在蓄積體力,他知道他的時間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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