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七十一章

「大王,臣聞聽興師者,乃殘兵力,虛府庫,弊群畜,損弓甲,衰農桑,動德義,興詐偽,故損國害人,莫先於用兵也。君不見山南一戰,屍橫遍野,無數家庭流離失所?蜀王還應當知道,君子一戰,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出師無名則失民心。而今,您與歧王移檄天下,共討朱溫;朱溫西進,您理應與鳳翔結為一家。如今您雖然盡有三川之土,但中原梁、晉乃兩虎矣!梁晉虎爭、勢不兩立,倘若有一日並而為一,舉兵向蜀,雖諸葛亮重生、五丁復出不能敵也!鳳翔,乃蜀之屏障,不若與之和親,結為婚姻。無事則務農訓兵,保固疆場,有事則覘其機事,觀釁而動,可以萬全。此外,尚可潛令公主探其機密,窺彼室家,俟便攻之,一舉而獲可也。」馮涓之言,宛若字字珠璣。一席話也讓蜀王茅塞頓開,感嘆道:「馮大人言之有理,讓我有如醍醐灌頂啊!這個李茂貞雖是庸才,卻有著強悍之名,遠近畏之。與朱全忠力爭則不足,自守則有餘,讓他做我的籓蔽,所利多矣。」

於是,王建與李茂貞修好。不久,茂貞遣判官趙鍠來西川,為其侄天雄節度使繼崇求婚,王建便將女兒許配於他。此後,李茂貞數次求貨及甲兵於王建,王建皆與之。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秦、蜀兩地相安無事。三川之內,也免除了戰亂的紛擾,蜀地農耕恢複、商貿發展,積蓄了大量的財富。

此時,一隊縮減的儀仗,在朱溫的幾員牙將的「護送」下,緩緩駛出陝州。再往東行便是東都洛陽。隋煬帝大業元年在這裡營建都城,大唐自高宗以來,中宗、睿宗、武后、玄宗都曾經在這裡常年居住。然而,在李曄眼中,即將前往的目的地,已並非他大唐的都邑,腳下的寬闊的官道也好似漫漫不歸路。憑著他的直覺,李曄強烈地察覺到朱溫的狼子野心比之前任何一個挾持他的宦官、強臣都要險惡。他閉上眼睛,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努力去回想這幾個月混亂的生活所發生的一切……對於崔胤的死,他顯得有些漠然。這個為了權力與一己私慾的文人,在這樣一個紛亂的環境下選擇了投靠朱溫。可畢竟,士人的本能讓他心靈深處維護著這個龐大卻衰竭的王朝。如果有一天,自己親見了大唐江山的覆滅,那或許是身為唐臣的無邊凄涼。身為唐臣,讓他和朱溫終究會分道揚鑣。然而,文弱的崔胤又怎能阻擋帝國墜入懸崖呢?他只是朱溫篡奪天下的棋盤上,一枚不足道的棋子罷了。甚至,在棋手眼中,這枚棋子真是可有可無。朱溫敏銳地察覺到這一切,不動聲色地布下安排,結束一個宰相的生命,在他看來是這般的簡單和從容。

崔胤死後,朱溫害怕李茂貞再次劫掠天子,便下命拆毀長安宮室、百官衙署和民居,脅迫天子李曄以及長安城百姓東遷洛陽。天復四年正月,李曄含淚揮別他的生育故土長安城。而長安,這一孕育了十三朝中華文明的古都,也從此結束了它作為中國王朝都城的歷史。

「為什麼停下來?到哪裡了?」

「陛下,到華州了。」

哦,華州。這是一個李曄並不陌生的地方。幾年前,他曾也在這裡居住過。或者說,他在韓建的挾持下在這裡有過一段屈辱的記憶。他的兄弟們都死在了這裡。但至少,現在回想起來,李曄有些懷念當初在華州時心中偶爾滑過的一分踏實的感覺。他想到李筠將那赤誠的忠心和熱血灑在他跟前的時候,一個君王顏面上還擁有著那一絲尊嚴;他想到李戒丕隻身一人從河東趕回來那一句「臣弟甘願為皇兄陪葬」的悲壯的話語,他還能享受到一分親情的溫暖。可是,現在,一切都沒有了。留下的只有他自己孤苦伶仃支撐一個破敗王朝的局面。

日出東方時,華州的城門大開,儀仗緩緩行入。這是一個本當寂靜的清晨,李曄卻從空氣中察覺到前方的人聲。他掀開粗糙的明黃色的捲簾,緩緩探出頭去,眼前的一切讓他驚呆——

大道兩側竟然聚滿了全城的百姓,他們井然有序,卻又彼此默契地沉默著,翹首期盼著他的到來。李曄探出身子,走出龍輦。在他直起腰桿的那一瞬間,所有的華州百姓齊刷刷跪倒,三呼萬歲……此時此景,李曄的眼眶已經包裹不住滾滾的淚水,滿心的感慨、羞愧。都城長安已經成了一片廢墟,他還是這個帝國的萬歲嗎?

悲愴臨來,淚如湧泉,他木訥的眼神已經尋覓不到前往的征途。他喃喃吟了一首詩:

紇干山頭凍殺雀。何不飛去生處樂。

況我此行悠悠,未知落在何所。

華州的月余小住,讓李曄感到身心疲憊。他已經漸漸地適應了這種屈辱的帝王生活。是啊,想想囚禁在宮苑和鳳翔的那段日子,狗一般的恥辱都經受過,還有什麼不能忍呢!尊嚴?尊嚴在他這樣的君王跟前似乎是無限奢侈的妄想。有時,朱溫甚至可以差遣一個小廝便將他喚到私邸飲酒。這不由讓人聯想起《左傳》中的一個故事:

僖公二十八年: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

李曄冷笑一聲,喃喃自語道:「以臣召君,不可以訓!幼年習春秋左氏,何嘗預見這句竟然是朕的寫照啊!」

朱溫不臣之舉,已昭然於世了!眼下李曄唯一能做的,便是期盼著尚能忠於自己、也能與朱溫抗衡的勢力來挽救大唐王朝。他想到了北方的李克用,也想到了西南的王建。他們雖然割據一方,但畢竟忠於唐室。

朱溫又一次催促他東遷洛陽。倘若真的到了洛陽,就算勤王護駕的救兵到來也將於事無補。現在只能拖一時算一時了。他一來借口皇后方產龍子,需要休息調養;二來借口東都的宮闕尚未修繕完畢,想在華州繼續等待消息。派往西蜀請求王建馳援的密使已經走了一個月了,王建此刻在作何打算,他不得而知。朱溫自然能夠察覺到李曄心中的如意算盤,便將計就計請李曄還洛陽催促宮室修繕一事。

望著朱溫離去的背影,李曄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皇上!」是皇后熟悉的聲音。

「皇后,你身體還虛弱,外面冷,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屋外的風吹拂著樹葉沙沙作響,初春的夜,依舊寒冷。他感到,蓮澈那柔弱的雙手,攜著一件厚厚的披風,系在他的肩頭。這本是戀人親昵的舉動,此時卻無端生出些許悲涼。

「皇上,朱溫很快便要動手了,您得早作打算啊!」

「唉……」李曄無奈地嘆息道,「我縱然有意再向王建、李克用求援,無奈手邊已無人可用。」

只聽見身後蓮澈用輕微柔弱的聲音喚道:「青,靈,你們倆過來。」

接著,屋內走出兩個個子嬌小的宮女,各自緊身胡裝打扮,跪拜在李曄和蓮澈身前。李曄望著這兩個皇后身邊的小姑娘,她們也都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卻跟隨自己在這裡受苦。

「我向她們交代過了,皇上自可將密信交與她們。我已經安排了可信的人帶他們分別前往成都和晉北。」

李曄沒有料到一向逆來順受的皇后會在關鍵時候做出這樣驚人的安排。但很快,他明白此刻當機立斷的重要性。於是,解開外罩的夾襖,從貼身的皇袍上,撕下了兩段衣襟交到兩個宮女的手上:「若寫詔書,實在是太危險了。這兩段皇袍你們收藏好,王建、李克用看過之後自然會知曉你們的身份。倘若見到他們,傳朕口諭,『朕即刻被朱溫挾往洛陽,旦至洛陽,命不保夕;天下詔書,自非出自朕手,皆朱溫所為!愛卿為我國棟樑,興復唐室之重任,交與愛卿!』」說罷,李曄長出一口氣。命兩個宮女將口諭口誦一遍,見一字不差這才放心地讓她們秘密離開宮室。

兩個宮女離去後,蓮澈又喚出奶娘陳氏。奶娘懷中熟睡的嬰兒,正是剛出生不久的小皇子。李曄見到愛子,不覺痛心。這嬌小的生命竟然生在皇家,可憐他尚不明事,便即將慘遭朱溫的屠戮——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淚眼模糊。

「唉!你為什麼要和朕一樣,降生在亂世的宮廷?你為什麼會成為李唐的血脈?」他望著懷中嬰兒微笑粉嫩的臉龐,輕聲嘆道。

「皇上,這條無辜的生命一旦到了洛陽,就會和你我一樣成為朱溫刀下的冤魂!」蓮澈的話何嘗不是他所惋惜和難過的,「眼下趁還沒有到洛陽,趕緊將他送出宮吧!」

這後半句話卻讓李曄混亂的思維頓時清晰了些許。是啊!自己其他幾個孩子朱溫手下那幫人都是見過的,他們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都難免有性命之虞,何況他們根本無法逃出去。可是天底下的嬰兒就是親生父母有時都難以辨別,倘若偷梁換柱把這條小生命送出去,沒準真能保全他的性命。可馬上,他又泄氣了,無可奈何自語道:「送出宮容易,可要給他找一個替身就難了!」

這時候,奶娘陳氏忽然道:「皇上,皇后,俺願意用俺那剛出生的兒子,換取小皇子的性命!」

「這……」李曄沒想到眼前這個農家女人竟然能做出這樣春秋大義的決定,「這怎麼行,這可都是剛出生的生命!他是你的骨肉啊!」

「皇上,您不用為俺難過。俺知道,您和皇后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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