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七十章

這一手棋讓坐在棋盤上首的貫休彷彿坐定一般,靜坐長達近一個時辰,他緊鎖的眉頭凝成一個疙瘩,竟然半分不動;僵硬的神情好似雕塑一般。但梵谷手對決,旁觀者往往猜不透他們的算著。有時候只在分秒之間,他們的思維就如天馬行空穿越了時間和空間。或許千年以前的對弈,或許千里之外的手談都頓時化作他思緒的纖維。須臾之間,棋盤上的棋子虛幻來往,無限種可能的演繹一一排開……良久,大和尚長長出了一口氣,彷彿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思考,顯得心力交瘁。

「老弟啊,我輸了,哈哈,妙!太妙了!」隨著貫休釋然的表情,棋盤對面的韋莊也露出了欣然的笑容:「大師過譽了!您是手下留情了啊。」兩位高手相視一笑,便都端起近前的茶碗,微品一口。

韋靄卻依舊在棋盤邊凝視著兄長和貫休大師的這局對弈。他雖然技藝不及他的兄長,卻仍是行家。貫休思考的那個時辰,他也沒有停住思緒。他心裡早有一兩著妙招可以化解兄長那步妙棋。他本以為棋高一著的貫休大師一定會有更好的棋路,或者至少也能夠看出他的那著棋。沒有想到的是,貫休竟然這麼輕易地就投子認輸了。

貫休似乎看出了韋靄的心思,笑問道:「韋三爺關注這麼久,莫非有更好的步數?」

韋靄客套道:「大師面前,小弟何敢班門弄斧。只是……小弟不解,為何大師不提這子以解燃眉。這子一提,可活上角。大師若得此角,進可攻、退可守,未必不能全活此盤,又怎可輕言放棄呢?」

「韋三爺棋藝進步神速啊!」他與韋莊對視片刻,見到韋莊的眼神里流露出欣慰與怡然。這些年的友情,讓一個精通詩畫的高僧和文譽天下的才子成為了莫逆之交。往往就在這樣的一個眼神中,他們就完成了全部的交流。貫休品了一口茉莉香茗,咂咂嘴,笑著對韋靄道:「三爺的思路,我剛才也有所考慮。如果這般下去,確實能在中盤有一番膠著,最好的結果,貧僧還能勝出半目。只是,那般下來,我的每一步棋都是為了活命而下,每一手子都是為了爭勝而走。這便不是君子下棋了。反觀令兄,棋風飄逸、布局合理、著著洒脫,下至盤面形勢,已經讓我折服不已。我說輸了,是輸了棋的風度,輸了棋的氣節,輸了棋的品性。輸了這些,比爭鬥到數子的時候輸了半目還要可惜。下棋如布天下局,非在一城一池得失,而在精神上折服國民,在於德服天下。」

韋莊、韋靄兄弟都凝神聽著貫休的見解。韋莊插話道:「大師說君王德服天下,可天下失德尚武,君王有德不能服,又得如何?」

「老弟在說當今皇上了。天子他沒有失德,可是李唐君主累世荒淫,唐朝福報已衰、氣數將盡,非當今天子一人能夠扭轉乾坤。天下興亡輪替,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理。我知老弟世為唐臣,此時不免傷懷。」

「唉,大師說,李唐氣數盡,我也有所感。可憐天子一世明君,身不逢時。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有朝一日唐亡之後,天下諸侯誰可為正朔?」

「其實君王有何必要弄清正朔。自古君王若以民為本,自可萬古留名。天下之大,能有四海疆土者,未必能有四海之民心……」貫休話說到這裡,忽然沉默了起來。屋裡幾個人想到曾經無比強盛的帝國大廈已經是搖搖欲墜,不由得都有些難過。貫休抬起頭,打望著韋莊書房的陳設:書案一角整齊地堆放著幾本線裝的新書,另一側角上的小香爐中徐徐縈繞出西域香的裊裊青煙。牆角的一尊根雕花架上擺放著一盆蔥鬱的文竹。也就在一兩年前,這裡還是荒廢的茅廬,經過韋莊的精心打理,這個詩聖寓居的茅屋竟然煥發出了勃勃生機。而且更讓人欣慰的是,它的新主人也是來自少陵的才子。

順著香煙在書案上划過的柔和的軌跡,貫休的目光不由得凝視在了牆正中掛著的那幅精心裝裱的長卷。順著那蠅頭小楷,貫休默念道:「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僅僅讀了一句,他不由得一驚——這分明是韋莊的那首成名作,怎麼會如此鋒芒畢露地掛在了正堂。

「這幅《秦婦吟》……」

「哦,是如茵喜歡,她自己謄抄裝裱的。怎麼,大師覺得有所不妥嗎?」

「哦,老弟在自己屋內懸掛自己的作品,本也沒有什麼不可。只是,老弟沒有覺察出近來朝中有些對你不利的聲音?」

「大師是怕有人借我文中的某些詩句在大王面前大做文章吧?這個我先前也有所擔心。現在和大王相處長了,感覺大王心胸開闊非是這般小人可以調撥是非的,我也就沒有什麼顧忌。」

「如此最好,老弟凡事還是多加小心啊。」

茅廬對弈依舊,錦江兩岸繽紛如故。似乎,一切都顯示出一種安靜而祥和。這分西蜀特有的太平盛世的況境與天下的征戰和危亂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似乎有種陰霾隱藏在這樣的繁華底下積蓄著能量,隨時可能爆發出來。

大唐天復四年(公元904年)春,一封足以震動三川的書信如期來到了蜀王王建的手中。朱溫在幾次三番的猶豫之後,終於決定逼迫李曄東遷洛陽,為完全控制李唐王室走出至關重要的一步棋。包括張浚、宰相崔胤在內的一大批唐朝的舊臣在長安慘遭屠戮。眼見著大勢已去,李曄秘密遣使以絹詔告急於蜀王王建、吳王楊行密、晉王李克用等以圖匡複。王建手展絹帛,上面顫抖的字跡讓人頓時聯想到天子那種面臨生死的危急。

擺在王建面前的路似乎只有一條,那就是移檄四海,征討朱溫。可是,就連與朱溫有著殺父深仇的張格都明白,這種征伐只能停留在一種道義的層面,或者說是給天下諸侯一個表率:蜀王是忠於唐朝的,朱溫是即將篡唐的逆賊。

檄文一出,李茂貞等皆響應。朱溫則命其長子鎮國節度使朱友裕為行營都統。隨後,朱溫親率大軍自大梁西討李茂貞。而王建要想與朱溫拚死一仗,則需要越過李茂貞的地盤,或者至少秦蜀兩軍互自信任、合二為一。然而,之前侵佔山南地區與李茂貞的那場戰爭的慘烈至今讓王建記憶猶新。儘管在王建眼中,李茂貞不過是亂世的一個跳樑小丑,但他此刻不得不重新思考與李茂貞的關係。

朱溫在中原的實力實在過於龐大,就連塞外梟雄獨眼龍李克用也敗在了他的手下。要想藉此機會擊潰朱溫,確實有些天方夜譚。況且,秦、蜀兩方有了山南一戰的積怨,讓彼此難以深信。倘若孤軍深入,李茂貞突然倒戈朱溫,後果不堪設想。

他身邊的三個義子、也是最為倚重的三員愛將——宗佶、宗侃、宗弼——都極力鼓動他重整旗鼓,藉助討伐朱溫的契機一股掃平鳳翔的李茂貞。原因很簡單:之前那次激戰之所以慘烈是因為山南據天險已成固若金湯的防線才讓蜀軍損兵折將。而今山南已經劃入了蜀王王建治下的版圖,從興元起兵攻打鳳翔問題便簡單了許多。況且,經過短暫修養的三川已經恢複了昔日的戰鬥力,加上新近積攢的萬餘匹戰馬,在三個久經沙場的將領眼中,攻下鳳翔、甚至是生擒李茂貞應該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此外,更大的誘惑是:一旦清除了李茂貞,秦隴之地便劃歸蜀王的治下。開疆拓土不僅能繼續積攢財富、擴充勢力,也必將新設立藩鎮。成為未來的鳳翔節度使,這種誘惑足以吸引權利慾望膨脹中的王宗佶、王宗弼,甚至是王宗侃。

或許,正是參透了這一層利害關係,王建更需要他的其他左膀右臂在此刻給予他新的見解。他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了妻弟周德權。常言道,最美莫過故土;最近莫過親人。他與周氏多年來的恩愛,使得周德權就如他的親生弟弟一般得到了空前的信任。況且,幾十年來的生死相隨,讓他每到關鍵時刻有德權在,便備感踏實——這種踏實的感覺與周庠給他的安心是不同的:周庠可以給他以膽略和力量,因為周庠的智慧就是他打開勝利大門的一把鑰匙;而德權則能讓他疲憊的身心得到慰藉。跨馬征殺的將軍在回到自己家中的時候,常常感到空虛和寂寞,此刻最需要的便是親人的安慰和鼓勵。周德權很多時候扮演的就是這種親人的角色。

德權搖搖頭。他清楚自己並不能給姐夫以錦囊妙計,況且這其中還涉及姐夫最為倚重的幾個將領的利益。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將眼光投向了一旁的馮涓——在周庠走後,這位倔強的老頭就全然代表了智慧。

從德權的眼神中,王建明白了一切,便畢恭畢敬地問道:「不知馮大人有何高見?」

「蜀王要聽我的見解?那便是,伐秦不可!」如此的斬釘截鐵,這正是馮涓的作風和風格,這也讓一旁的三員將軍心中一緊。

王建正處在矛盾中:他渴望將李茂貞的鳳翔佔為己有,可是隱約感到這樣有些出師無名。但如果放掉這樣好的機會,他卻難以尋找到一個說服將士乃至是說服自己的理由。或許,他需要的就是馮涓這樣的一種堅決的態度;而更需要的,是支持這種堅決態度的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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