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六十九章

筵席之後,眾官吏、賓客散去。宗佶、宗侃二人跟著王建漫步在成都的街市。不知不覺,便出了少城,來到了城南的五門。遠遠地,便能看見五門西南一隅那座新修的閣樓,朱丹裝飾,甚是華麗。王建滿意地捋著有些花白的鬍鬚:「你們說,這新修的閣樓叫什麼名字比較妥當啊?」

宗佶搶道:「這些日,城裡百姓都爭相圍觀父王新建的閣樓,曰為觀畫紅樓。」

王建本能地一個哆嗦:「觀『華洪樓』?怎以『華洪』名此樓?」

宗侃連忙解釋:「父王誤解,這是百姓傳言,硃砂之樓閣雕樑畫棟,取意『畫紅樓』。」

王建忽然不再理會宗侃的解釋:「你們最近可有王宗滌的音訊?」

宗佶已經猜到,宗滌在川北勢力漸長必然引起了蜀王疑心。想到眾多義子中,唯一能夠與自己爭奪軍功的便是這個威名三川的王宗滌。眼下或許是除掉他的最佳時機。於是,宗佶臉色一沉:「兒本不該詬言宗滌兄弟,但據兒臣所知,宗滌在山南擴充軍馬、修築城池,兒不知這些是否是父王的意思。」

宗侃見宗佶矛頭直指宗滌,連忙圓場:「哦,父王,您常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山南初定,想必附近州縣時有騷亂。我想宗滌兄弟也是見機行事,並無他意。」

「宗侃,你把他貢我那柄寶劍給我看看。」王建面沉似水,不動聲色。

宗侃便將背在身後的寶劍遞到了王建手裡。王建在武當學藝多年,練過太極劍術,識得天下名劍。方才酒宴之時,沒有仔細觀看,此時輕輕將這柄劍鞘有些鐵鏽的寶劍抽了出來。只聽「鏘鏘」金屬摩擦的聲響,一把寒光耀眼的寶劍頓現在三人面前。日落的餘暉照耀在劍刃上,清晰地銘刻了四個字。

王建問:「這四個字讀作什麼?」

宗侃定睛分辨,念出聲來:「欽賜桓侯」。

「果然!」王建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覆。他把劍柄翻了過來,鋒利的雙刃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這是失傳千年的蜀八劍之一啊!」

「蜀八劍?」宗佶、宗侃異口同聲問。

「正是!傳說,當年劉備採金牛山中鐵,冶煉八柄寶劍,把把削鐵如泥。這八柄利劍合稱『蜀八劍』。劉備同太子劉禪、梁王劉理、魯王劉永各持一柄,餘下四柄賜給了丞相諸葛亮、關張二弟和常山趙子龍。如果我沒猜錯,這把劍便是賜給張飛的那一柄。」王建一席話令二子驚異萬分。本以為宗滌進貢的也就是把普通的寶劍,原來竟是這般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王建不動聲色,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輕輕順著刀刃一划,這枚銅錢便裂為兩半。

「父王,王宗滌何時有了這般寶劍,竟然沒有向您稟告,我觀他有二心!」

「宗滌有罪!但非是謀反!」王建嘆道,「但他有太多事情瞞著本王,不能讓他繼續留在山南了……」

宗佶道:「請父王下令,兒親往山南綁宗滌回成都問罪!」

宗侃道:「父王不可,宗滌手握雄兵五萬鎮守邊塞,貿然召來問罪,恐怕邊疆謀亂。」

「他反不了!不過,你的擔心也非多餘……你們都不用去,你們一去他自然知道我要問罪於他。我看,就讓唐道襲去吧。他去,宗滌反而不會有戒心。」

唐道襲領命北上了。王建卻忐忑不安。他回想著宗滌二十年來追隨自己出生入死的種種畫面,每一次化險為夷、轉危為安都和他的身先士卒不無相關。當初宋行能七萬大軍馳援廣都,如果沒有宗滌用兵如神的抵擋,自己不可能那麼順利地擊潰山行章。當初如果不是宗滌百騎浣花寨救駕,彭州一戰不知道還要拖延多久才能結束。還有圍攻成都、攻陷梓州華洪都功不可沒。更為重要的是,這次山南一戰,如果不是他及時從另一條路攻下興元,不知道還有多少生命會葬身在那山嶺間……

他貴為一軍首領卻與士兵同吃同宿。他同自己一樣,也有一支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親兵。他並不擔心宗滌造反,他自信以他經年來的威嚴和用人之道可以駕馭任何戰功赫赫的將軍。可是,萬一他的手下有了異心……為君王者,最害怕的莫過臣下功高蓋主。宗滌的功勛已近無法繼續封賞之境。王建讓唐道襲傳命,就說回成都商議三川官吏更換事宜,讓宗滌可攜帶兩千人以內的隊伍回成都。這樣,相比只讓他孤身來成都,不會引起懷疑;同時,如果宗滌真有謀逆的行徑,他身邊的親兵也必須一同除掉。

此時,接到調令的王宗滌正在匆匆趕往成都的途中。天色將暗,隊伍行至趙縣,再有約一日的行程,即可西抵成都。宗滌心裡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矛盾。回想過去的十年來,他無數次領兵征伐穿梭於這座千年古城,但這一次,他彷彿預見到他註定將在這段紛亂的歷史舞台上謝幕。

「華大哥,你當真要去成都送死?」問話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雖然看上去還稍顯稚嫩,但眉宇間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武將風範。

「送死?」華洪自嘲地笑著,他舉頭西望漸沉的落日,望著那遠處爛漫如血色的天空籠罩下的成都城,意味深長地說道,「要說死,我已經死過上百回了……大唐都將要亡國了,我一介草民出身的武夫還在乎這個?」

「你為蜀王平定三川出生入死,到頭來就甘願落得這樣下場?」

「朝中有人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他們早就想置我於死地了。」

「那蜀王就甘聽讒言,錯殺忠臣?如若這般,你還保他做甚?不如趁早反了!」

「不可胡說。」宗滌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如果沒有大王,我還是軍中一小卒,或許早已經被戰馬踏成肉泥了。我華洪這條命是大王他給的,他要,我隨時還給他。以後切不可再言『反』字。你也知道,朱溫那廝幾度派人來收買我,我要是變節,還等得到今日?」

年輕人沉默了。他回想起不久前朱溫遣使送給王宗滌那柄蜀八劍。宗滌不好得罪來使,便收了此劍。後來他多方打聽,方知這是後漢三國時的名劍,遺落三川千年。後來,不知怎的被鳳翔節度使李茂貞獲得。朱溫西伐鳳翔時,不僅劫走了天子,也掠得此劍。朱溫明著和蜀王聘使來往,暗地裡卻將如此名貴的寶劍贈給他,意圖昭然。宗滌得知寶劍來歷後,當即決定將寶物送到成都,為蜀王賀壽。可宗滌哪裡知道,王宗佶的一番教唆,讓這柄桓侯劍成了蜀王懷疑他的鐵證。

「華大哥,既然你決意前往,我與你生死不離!」年輕人忽然斬釘截鐵道。

「昌明,聽大哥一句話,你我明日就此別過,你不能和我去成都。」

被喚作昌明的青年急了:「華大哥!你待我如恩師、如手足,我怎肯眼睜睜見你前去送死?」

「昌明,你忘了你母親怎麼死的?」

昌明臉色突變:「一把大火……整個節度使府化為灰燼……」

王宗滌正色道:「今天我把真相告訴你,縱火焚燒府衙的不是別人,正是唐道襲!」

「你說什麼?是那個舞童?」

「府衙失火當日,我即遣屬下打探,昨夜已得報,千真萬確!」

昌明「鏘」地拔出腰間的蟠龍寶劍,怒道:「唐道襲,我不殺汝,誓不為人!」

宗滌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殺母之仇,不共戴天。這也便是我不讓你隨我入城的原因。你得活下來,有朝一日手刃朝中奸佞,以保三川安寧!」

「大哥,但有一日,我為母報仇了,即會去尋你!」

「我已經安排妥當,明天會有人為你喬裝打扮,助你前往導江縣。今晚你早點歇息,明天一早即走,路上切記小心!」

「大哥……」昌明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當晨曦如薄紗一般輕撒在成都平原時,李昌明已經被護送著繞道遠去導江。王宗滌懷著必死的信念踏上了前去成都的最後幾十里地,這或許即將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段征程。

此刻在蜀宮,王建正經受著漫長的等待,這種等待比之前等待韋莊回蜀更讓人心神不寧。

他又一次見到了王宗滌,這個他所倚重、所喜愛、卻也忌憚的大將。此刻的宗滌名震華夏,為一節度之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赤膊拼殺的小卒華洪了。

「你可知罪么?」王建面沉似水,冷冷道。

「臣宗滌奉命回都,何罪之有?」

「那我問你,你在興元屯兵擴軍、修築城牆,此事怎不與我報?我再問你,你何時何地得到了張飛那把失傳的蜀八劍,難道正巧是我壽辰?」

宗滌搖了搖頭。他彷彿感到,此刻一切解釋都已是多餘。半晌,宗滌抽泣道:「如今三蜀寇盜平息,是大王聽信讒言誅殺功臣的時候了!」

「放肆!當年在東川、劍北,你便有不軌之言,我念你平定叛亂建有功勛,沒有治你之罪。不曾想你現在變本加厲,如此狂率!」

「大王三川天下,戰戰皆我血染征袍!大王如此說話,兒臣心寒!」

「照你這麼說,我的江山都是你一人打下的?這個蜀王該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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