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六十五章

伴隨著蹬蹬的腳步,那個熟悉的身影由遠而近朝王建走來。

王建發現,近二十年的光景的確奪去了許多人的青春。那個曾經風度翩翩的年輕書生而今已是一個穩重的壯年漢子,高突的顴骨顯示出面龐的清瘦,唯有那不變的炯炯目光,告訴王建他依舊是那個智慧的博雅。

「先生一路勞頓吧?」王建打破了沉默。

「經年征戰,早已習以為常,倒是大王不要過分傷感了。」周庠的話語一張一弛,對答得當。

「三川已定,先生所見,下一步應當作何打算?」王建直入正題。

「三川已定,三五年內不宜征伐。大王應當休養生息、勸農興商、穩定疆土。」周庠的建議正好合乎王建的心思。

「我得先生相助,一十七年啦!我還記得十七年前正月初一那個早晨,先生一席話勾勒出了那樣一個宏圖大業,當時,我真是想也不敢想啊!沒想到,十七年後,這一切竟然成了現實。說句心裡話,沒有你,也就沒有我王建的今天!」

「大王言重了!您任用賢能、用兵得當,軍民大多誓死追隨。問鼎三川,只在早晚。十七年前,我感動於您親訪我一個無名之輩,從那時候起,我就看出,您是能成大事的人。」

「這些年,你一直在我左右,慚愧啊,我沒有給你多大的官職。我知先生不是貪戀榮華富貴之人,但今天,我想許諾你一件事。無論是金銀珠寶、榮華富貴,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就算與我王建平分三川,我也毫不吝惜!」

周庠故作惶恐,卻誠摯道:「大王若不失言,許諾微臣一事,死而無憾!」

「我一言既出,絕不反悔。先生要什麼儘管說!」

「大王倘若真的垂愛周庠,庠願到邛州的臨邛縣守一任縣令。」說著,周庠深深給王建施禮。

王建驚愕道:「你要走?你也要去邛州?」王建不解。他本以為周庠會有什麼不情之請,可沒想到周庠竟然自貶縣令,要遠離成都去邊境,「難道先生不願留在我身邊,助我成就更大的霸業?」

「大王,我記得以前我曾經對您說過,周庠不過是會在戰場上玩弄戰機的權術之人,大王要開疆拓土,我義不容辭。可是,而今大王已經定鼎大業,現在需要的是治理的賢能,周庠才能有限,無能為力了……」說著,長長出了一口氣,繼續道,「我本是龍州一小吏,蒙大王不棄,親往求賢,平生所學兵書戰策可以得用,胸中抱負得以實現!真是死而無憾了!」

王建沉著臉:「我知道了,你是不願意在這官場上玩弄權謀,這也不是你的長項。」說著,顧自轉過身去,緊攥的拳頭輕輕擊打著窗欞發出顫動的聲響來發泄心中的難過。他狠狠咬了咬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恢複常態:「唉!也罷,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能反悔。博雅啊,我王建欠你這個人情!」

周庠臉一紅:「大王心如明鏡,周庠羞愧得無地自容。大王成全我這分私心,我將永生銘記!」

王建轉過身來,輕聲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先生。」

「大王但有所問,庠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膝下有十一子,長子宗仁早年疾廢,剩下十個兒子,我偏愛不一。加上我的這一百多個養子,個個都是用鮮血換來我的疆土的。過兩年就到我的甲子了,我一直在憂慮誰可以接任未來的大事。」

周庠一聽王建要請教他繼任人的事,感到很難對答,可又不得不說。猶豫半晌,道:「這本是大王家事,但一來也關係三川百姓福祉,二來承蒙大王抬愛,周庠斗膽愚見,您要想立世子千秋萬代,切不可在養子中擇選。否則,論起功勛,諸子多會相互不服。自古君王立儲,擇長擇賢,大王可以此借鑒。大公子既不堪勝任,二公子宗懿為諸子最長又英勇善戰,喬夫人所生八公子宗傑也算聰慧賢明……」話說到此,周庠打住,覺得再說便顯得多餘。

王建愉悅地點點頭,自言自語道:「唉!先生走了以後,我要是遇到難處當問何人啊!」

「大王身邊人才濟濟,文韜武略者大有人在。您知人善任、親賢遠佞,自可洪福齊天的。」

「別說套話了,我想你為我舉薦幾個人。」

周庠想來,本也要走,多說兩句恐也無礙,便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大王成就大事,有三人可放心倚靠,但也有三人不可委以重任!」

王建認真地看著周庠:「哪三人能為我倚靠?」

「判官韋端己、判官馮信之、琅琊郡開國侯王宗侃。」周庠的言語斬釘截鐵,彷彿這一問題他早已深思熟慮過,「韋端己心繫天下、胸懷錦繡、文采儒雅、博古通今,是百年一遇的相才!我知大王垂愛,可放心任用,文有韋端己足可安邦也!馮信之,恃才傲物、放蕩不羈。大王能容此人,則必為千秋頌揚。太宗有魏徵,自嘆如有明鏡。馮信之,乃公之明鏡也!王宗侃陳兵彭州數年,任勞任怨,其人兼備文韜武略、不驕不躁、胸有大志、忠心不二。大王諸多義子大多為將有餘,能有帥才者寥寥,若有一二,王宗侃當之無愧矣!」

王建信服地連連點頭。周庠投靠自己一十七載,出謀劃策不計其數,但他言語間總是隱隱有所保留。除了十七年前謀劃攻打閬州之外說出的那般「隆中對」,便很少聽見這般清澈解析,讓人撥雲見日的話語了。

王建又問:「哪三人不可委以重任?」

「武信軍節度使王宗佶、鎮國將軍王宗弼、前宰相張公之子張義師。」周庠話音方落已經感覺到王建的驚訝。畢竟,這三個人都是王建的愛將寵臣。

「這是為何?」

「我聽說,大王尚為軍中士卒之時,王宗佶就追隨鞍前馬後,幾十年來功勛卓越少有人能夠匹及。然而,我觀其人心胸狹窄,難容兄弟。如今他已是統領五州的節度使,倘若繼續重用,則難免朝中大亂。」

「那宗弼緣何不可用?」

「宗弼本名魏宏夫,其最初乃是降將。此人雖然智勇雙全,但大王當知曉攻打東川,他竟然不守氣節認賊為父。事後大王大量不予追究,但著實看出此人難保一主從一而終。大王若以其鎮守要塞,關鍵時候恐其投誠叛主。」

「張義師新到成都,先生何以知其不堪大用?」

「其父雖有忠誠但不具相才,伐河東失利此人難辭其咎。張義師才華遠不及其父。雖然文采有加,但胸無大志。初見大王,談及天子淚如雨下,如此情感用事之人,豈能重用?」

王建連連稱是:「先生臨行之前吐露箴言,我深為感激!」

周庠嘆口氣道:「既已臨行,無所顧忌,狂言一二,大王不要見怪……」

別過王建之後,周庠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但也伴隨著莫名的失落。一時間,一種愧疚湧上心頭。他想到十幾年來王建待他的好,想到自己如果真的留下來,恐怕今後琅琊王真能夠平定更為廣闊的疆土。賢才遇明主,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他曾堅信會追隨王建直至終老。可是,陽平關、五丁關、西縣三戰的陰影讓這位久經戰事的謀士感到有些暈眩。當他在荒廢的戰場上真切地看到那種慘烈的場景時,他的心在流血。不錯,十餘載寒窗苦學、十餘載千里訪學、再有著十餘載的實戰經驗,他自信假以時日他能輔佐琅琊王成為與梁王朱全忠鼎足的南方霸主。以現在的實力,休整個三五年,大王完全可以東進荊楚、北定秦隴。然而,又有多少將士會血染疆場呢?又有多少他們的親人會在清明哭奠呢?

周庠啊周庠,你早應該藏起自己的鋒芒,早應該在紛亂的宮闈朝臣中明哲保身卻又怡然自樂。他忽然想起了馮涓,想起了那個竟然隱居在墨池的倔強老頭。而當他自己選擇隱居時,竟然要遠走到邛州。他連馮信之的一半也不可及。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武擔山。再往北便是他和馮涓常往閑談之所——萬福橋。他忽然記得,馮涓曾對他言過,萬福橋南有一所隋朝修建的古剎,因為武宗朝受到大的毀壞,之後香火一直不旺。而今,就要離成都遠去,或許,應該在世尊跟前懺悔自己前半生造下的眾多殺業。

順著記憶中馮涓指示的方向,踏過一片荒草,周庠很容易地發現幾行古樹掩映著一角挑出的斗拱。繞過一行古樹,便見半舊的山門,上懸一塊斷裂後拼砌的石匾,幾個龍飛鳳舞的草體道是「西蜀武擔山寺」。周庠一驚,讚歎這方寶剎的匾額竟然出自玄宗朝零陵僧懷素大師之手。

周庠又舉頭觀賞片刻,繼而雙手合十對著門匾默念一二。

進了寺門,院內異常清靜,深處佛堂前淡淡的香煙縈繞開來。遠處似乎還能聽辨出僧人木魚誦經的聲音。天王殿前堆積起了掃集的枯枝,一位老僧步伐輕盈來回走動清掃著院落。

周庠上前道聲阿彌陀佛。老僧駐足還禮,上下打量周庠一番,臉上露出了慈祥和善的微笑。

「弟子初到寶剎,見到這裡很是冷清啊。」心中的煩亂讓周庠禁不住與老僧攀談。

老僧放下長柄的掃帚,右手捻動著雪白的鬍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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