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六十四章

李曄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他機械地伸手接過崔胤遞過的貢單看了看,大約是上等的蜀茶、蜀錦共十萬。即便是在太平年月,這也是一筆不小的貢禮,何況是現在?

「王光圖是個忠臣!」話一出口,李曄感到有些諷刺。要是在盛唐時候,像王建這樣獨霸一方、攻城略地之人將受到朝廷天兵的征伐。可現在,他確實是忠臣。試問,普天之下,還有幾個人能夠記得他是天子呢?「愛卿,你和梁王商議下,朕有意再加封王光圖。」

「陛下,臣還有本。」

「說吧……」

「臣請陛下下旨,誅殺所有宦官!」話音一落,李曄頓驚。儘管,他記恨宦官專權,即位這些年來有很大的心思都花在和宦官奪權上,可他絕未想過要將宦官趕盡殺絕。對於藩鎮,他無計可施;可是對宦官,他卻有著驕傲的資本。他在位至今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不外乎是扳倒了權傾朝野的楊復恭。此外,在誅殺劉季述之後,宦官專政已經不再是他面臨的主要問題。可偏偏這個時候崔胤提出誅殺所有宦官,就是再愚昧也能看出他想獨攬大權的野心。李曄沒有言語,崔胤繼而滔滔不絕陳述著他的見解:「陛下,大唐立國之初,天下太平,宦官不典兵預政。天寶以來,宦官勢力逐漸擴張。貞元末年,把禁軍羽林衛分為左、右神策軍,以便調遣護衛,這才命宦官主持,但也限於兩千定製。然而從此以後,宦官參與機密,奪百司權利,上下勾結,違反亂紀。大則煽動藩鎮,傾危國家;小則賣官鬻獄,貪贓枉法。王室衰亂,都由於此。若不斬草除根,禍終不能止……」

「好了,夠了,朕知道了……這,是你的主意嗎?」

「陛下,這也是臣的主意!」李曄話音未落,便見朱溫甩開臂膀,大步走進書房。

李曄本能地打了個寒戰。原來,朱溫才是崔胤身後真正的靠山。現在事已如此,恐怕不答應也是不行了。

「宮內現已沒有宦官專權,後宮幾百宦官,就讓他們各自回鄉吧,幹嗎趕盡殺絕。」說到這,他看了一眼服侍一旁瑟瑟發抖的德順,「像德順,服侍朕二十餘載,忠心耿耿,從不舞權。看在朕的顏面上,留他們一條生路……」

「陛下!」朱溫冷冷打斷了李曄,「藩鎮監軍,自有節度使遵奉聖旨行使。陛下身邊的宮人,一個也不能留!」

「你!」李曄氣得嘴唇哆嗦,可是如今他哪有說話的權利呢?

「陛下,聖旨臣已擬好,如果陛下不反對,就按此昭告天下。」崔胤綿軟的話語中透出咄咄逼人。

李曄還在沉默,或者可以說,這種沉默只是無力地延緩時間。

「皇上,下臣不願皇上為難……」德順哽咽著道,「皇上,您多保重,小的盡忠了……」說罷,他猛然轉過身去,一頭撞在粗大的立柱上,鮮血順著柱子緩緩流淌下來……

春去春來,花謝花開。

年關了,無論是忙碌一年的農夫還是征殺一載的將士,都期盼著在這樣一個本該溫馨的日子,回到自己的家中,享受那份人間的溫情。

這一年的冬,出奇的冷。清晨,成都城的上空悠悠地飄起片片雪花。成都的雪,稀少而延綿,三五載方經歷一回。淡淡的白色精靈當它還沒有接觸到大地的時候,就被地面騰起的熱意所融化。城南錦江,緩緩流淌。無數的雪粒歡快地投身到這永無停止的水流中,和所有的水一樣,融為一體,奔往長江,奔往大海。在那裡,他們會重新升上天際,或許,還會回到他們出生的地方——雪域高原。

官宦人家,總喜歡高高懸掛大紅燈籠以此辭舊迎新;而貧苦人家的百姓,也願意把染得大紅的紙裁剪成各種形狀,貼在門上,裝扮出一番節日的氣氛。

何義陽老了許多。偶爾想起宗瑤登門請他出山,那還是大約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有時候能夠見證一個王朝的興衰交替,有時候卻只在彈指間便時光老去。老管家何貴幾年前撒手而去,沒了多年的老夥伴,何義陽平添了幾分寂寞。「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當看見戰爭中滾出來的小外孫如今已長成英俊少年時,老人不得不感嘆:再過些年歲,便是孫子輩後生的天下了。

外面白花花地飄著雪,老人不顧丫環的勸阻,執意要站在院子里。他現在感到驕傲的是,在他這把年紀,眼不花耳不聾,而且腰板還挺硬朗。人一老就喜歡懷舊,尤其是何貴走後這幾年,他總是回憶起早些年幫助高駢修羅城的情形。乾符年間,擊潰了南詔,西川節度使高駢立首功一件,論功行賞他何義陽至少也是個大州的刺史。可是當聽說高駢決定擴修成都城牆的時候,他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於是,改建河道、修築羅城,他把自己的心血傾注在了建造這座古城上。再以後,由於看不慣高駢的霸道欺主,他便傳奇性地告老回歸綿竹故里,從此隱居起來。多少年後,在西川提起何義陽的大名,人們更多是想起他平定南詔的卓越戰功以及急流勇退的江湖豪情,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和成都城的這種親切的感情。

這一生另一件讓他自己滿意的事,便是東山再起投靠了琅琊王。不僅如此,還收了王宗瑤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女婿。有時候,他對宗瑤和藺嵐的關愛甚至超過對親生兒子藺澤。在三川未定、琅琊王諸多義子明爭暗鬥的時候,他主動提出住在宗瑤的府邸,並堅決讓宗瑤稱病不出,以此韜光養晦。反而,讓兒子藺澤隨在王宗侃的左右征殺山南。女兒藺嵐不止一次怪他不心疼兒子,他只是說,藺澤生性膽怯,需要到生死攸關的前線歷練。老人也是在夜裡遙望晨星的時候,心中默默為愛子祈禱……正在他回憶的時候,忽然聽見院子外面,自己的小外孫正和別人在講話。他本能地沖著院外就喊道:「承明,可是你阿舅從前線回來了?」

小外孫王承明跑進後院:「外公,有一位大伯想要見您。」

「哦?他說了他是誰嗎?」何義陽的小院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人造訪了。

「他說他叫徐耕。」

何義陽掏掏耳朵,還想讓小外孫再說一遍,便見著徐耕樂呵呵地提著一瓶酒已經站到了近前。不等何義陽開口,徐耕反客為主地問道:「在下從竹林冒雪前來,難道老人家不歡迎嗎?」

「嘿喲喂,您是琅琊王的岳丈,是王親呢!我個糟老頭怎擔當得起您親自登門啊?」

「老人家哪裡話啊,你還是琅琊王親家公呢,論輩分我長您一輩,可論資歷、論名望,在下都是晚輩啊!」

「豈敢啊!小孫孫不懂事,該叫您一聲祖爺爺呢!」說著,兩人都笑了。

「孩子不認識我,叫我大伯倒讓我自在,看來我還沒到老態龍鐘的地步。」

「看你這話說得,要是你都老了,我可不是該進棺材啦,哈哈……」

「老人家說笑了,你看看,我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歲了,」說著指著自己的鬢角,「這兒的頭髮都白了。」

何義陽打量徐耕一番:「您真是英武不減當年啊!西川第一美男子不是浪得虛名的……」

徐耕搖搖頭:「老人家打趣我了。這些年我身體一直不好,都躲在竹林靜養,沒能常來看你是我的不是了。今天過小年,我特意帶了一壺陳年佳釀的忠臣堂,與老人家共飲!」

「好啊!」何義陽許久沒有這麼高興過,立即喚來宗瑤夫婦共陪徐耕。

宗瑤給徐耕斟上滿滿一杯酒,心思卻沒在這筵席上。他小心地問出:「徐公,我聽市井上人傳說,大王即將班師,您可知前線戰況?」

徐耕點點頭:「犬子昨日與我來了家書,大王已經得勝班師,不日即可回到成都。不過……仗雖然是打勝了,只是這代價有些慘重了,許多將軍都陣亡了……」徐耕一席話令桌上氣氛緊張起來。

藺嵐率先沉不住氣:「您可知我兄長……」

「哦,尊夫人不用掛牽。犬子信中特意提到,你兄長何藺澤追隨王宗侃入了敢死之隊,連破敵軍四陣,立了大功……與他同去的羅蠻子、李簡、張劼都殉國了,就連大王的八百親兵也全軍覆沒。好在令兄只受了些輕傷,大王表他在興元暫任一職,也是讓他休養生息……」接著,借著酒勁,徐耕便把兒子徐延瓊信中所述前線戰況一一地講述。

何義陽一面品著杯中酒,一面聽徐耕娓娓道來。他那分沉著和老道,彷彿徐耕講述的是旁人而非他現在唯一的兒子。徐耕講罷,何義陽咂咂嘴,嘆道:「藺澤這次還算沒給老夫丟臉!唉!只是,可憐這些老將軍們命喪疆場啊!」

幾個人又飲了一陣,徐耕自告不勝酒力,便早早辭別了離去。只留下何義陽與宗瑤夫妻品味著這從前方傳來的消息。

「宗瑤,你在想什麼?」

「哦,岳父,我在想……我本該隨父王出征,卻稱病在家……而今,兩位伯父殉國,我的兄弟們也都九死一生。我,我卻在這裡苟且偷生……」

「宗瑤啊,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很快就會看到很多功臣會被大王一一清除。」何義陽沒有理會宗瑤驚愕的神情,繼續感嘆道,「三川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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