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六十二章

「哈哈……好一個視死如歸!」突然,一串渾厚而爽朗的笑聲隨著門帘掀起傳了進來。

周庠正欲惱怒哨兵沒看住來人,定睛一看卻是眉州刺史張劼。

張劼顧自席地而坐,咧開大嘴嚷嚷道:「博雅先生有錦囊妙計破敵,怎就不惦記著俺?」

「天下誰不知道猛將『張打胸』?將軍千里奔波學射山請戰,在西川早已傳為美談,我又怎敢疏漏?」他繼續安撫著這位性情豪邁戰功卓越的老將,「只是,陽平關堅固異常,若要攻城,還需要將軍坐鎮……」

「不!俺聽得明白,你讓賢侄宗播走險路,生死一戰定勝負!俺老張就喜歡這冒險的差事!先生,你就讓俺隨宗播侄兒同去!」

周庠心想,如果張劼加入,這次偷襲便有了兩支生力軍,這會多幾成勝算。於是,便與張劼擊掌而定,商定次日一早便同武信軍節度使王宗佶會謀大計。

王宗佶正在為久攻不下發愁,周庠的計策無疑雪中送炭,不由又驚又喜連聲讚歎。

周庠卻道:「山南地區山高林密,我們不佔地利。縱然有此一計,實乃迫不得已。平心而論,這計策最多也就三成勝算。而今張將軍、宗播將軍願意冒險前往,便多了兩成勝算。要想再加三成勝算,還望大帥承諾兩點。」

「先生哪裡話!若能早日踏平營寨、攻破興元,別說是兩點,就是十條也不為多!」此刻,宗佶除了著急還是著急。先是琅琊王幾次催促,甚至命他斬了幾員降將;隨後他聽說琅琊王三日內便從利州親往前線督戰。而更讓他坐立不安的是,東川節度使王宗滌已經一路奏凱,大軍距離興元只有三百多里。掐指一算,攻打興元,橫在王宗滌身前的關卡已經不足五個。按照這個勢頭,後出發的宗滌很可能會先於他攻下興元。這恐怕才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他回想起早年拜王建為父,追隨王建、晉暉鞍前馬後征討草軍的光景。那已經是大約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了,義父從一個小校擢升都頭、禁軍統領、刺史、節度使直到而今封王賜爵;而他也水漲船高成為統領遂、合等五州的武信軍節度使。按理說,他應該滿足了。這些年,王建收了大大小小、親疏不一的幾十個義子,無論是誰都要官面上稱呼他一聲兄長。這些異姓兄弟,大多或是戍守城池的降將、或是攻城拔寨的猛士,這都不會對他構成威脅。要說軍功卓著又備受王建賞識的,不外乎王宗瑤、王宗侃、王宗弼三人。但這三個人,一個韜光養晦,一個賢明幹練,一個心計重重,閉上眼睛想想其實也都不構成對他的威脅。唯有這個王宗滌與眾不同。以少勝多、圍破成都、百騎救主、平定東川……這一連串的功勛令宗佶望其項背。東川土地廣袤、州縣眾多,能夠將這塊地方交給他全權治理,足見主公的確看中宗滌。而宗滌不光文韜武略,更是禮賢下士、愛兵如子。宗佶曾經聽人說起,行軍途中身為主將的宗滌竟然和普通兵士吃同樣的飯、睡同樣的榻。這非但沒有令驕傲的宗佶有所反省,反而激起了他的嫉妒。或許,唯一能夠和宗滌一決高下的,便是看誰先攻下山南治所興元!

想到這裡,他回過神來問周庠:「先生說的是哪兩點?」

「這其一,是要將所有精銳交給兩位將軍。我欲讓他們各領一軍繞道陽平關後,一路從背後與大帥你夾擊陽平關,另一路直取五丁關……」

「儘管放心,軍中兵將我任由二位挑選。」

「這第二,就是要大帥傾全力正面攻擊,不給陽平關半分喘息。大帥若能應下這兩點,我看便有了八成勝算。凡事沒有絕對,成敗或許也有上天左右了!」

將帥一心,眾志成城。隨即,張劼、李簡、王宗侃為第一路,王宗播、王宗弼為第二路連夜出發。王宗佶點齊所有人馬,準備拚死攻城。

君王揮刀向城謀,回首離別大玄樓。

冤骨長眠青山歿,香魂逐波淚雨愁。

日薄江西觀雁宿,夜枕春衫聽水流。

鐵馬金戈縈夢在,山河猶故是溫柔。

這是一個雨夜。伴隨著遠處隆隆的雷聲,豆大的雨珠砸落在會仙樓前的石階上。樓沿角上,珠簾懸掛,嘩嘩的雨聲不斷。

「下雨了……」延瑾趴在閣樓的窗前,望著窗外水霧般的世界。花髻粉墜隨風輕動,蛾眉上挑雙眸含波。當年竹林居那個天生麗質的美人,而今已是一位嫻雅而艷麗的王妃。此時此刻,她的丈夫率領著三軍將士正在秦嶺以南的那片險峻的山澗中廝殺,伴隨著遠方的雷鳴,她彷彿還能夠聽見刀刃碰撞的聲響。只是,這種短暫的幻覺瞬間又被嘩嘩的雨聲所掩蓋。

也是此時此刻,兩川無數個家庭都為前方的將士而祈禱,祈禱著他們能夠凱旋。延瑾其實並不清楚,丈夫此次征伐山南究竟有什麼意義。自然,一切的起因是天子的那封血詔,作為封授王爵的一方主人,這是對天子表露忠誠的最好時機。然而,從她所聽到的和感覺到的,隱隱明白這場戰爭似乎和征伐東川大同小異,依舊是亂世中藩鎮的兼并。

她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的確,這些男人的事情,幹嗎用她來操心。如今,居住在偌大的王府,享受著錦衣玉食,一切她想要的都能有:她也明白,而今真正的大唐皇后也沒有她這般的幸福,或者說這般幸運。其實,半生苦難、顛沛流離的皇后蓮澈又怎麼能和這樣一個從小嬌生慣養、嫁做王妃的女人相比呢?是的,這一刻儘管她想到了那個和天子相依為命的苦難的皇后,但頃刻間,那分憐憫也就淡去,就像許許多多的心緒在這雨中化作水霧蒸發一般。

有這樣的生活,幹嗎要去心懷天下?她從小就不喜歡杜甫的詩,她不明白為什麼情愫激蕩的詩句要承擔歷史的悲戚。相比之下,她更喜歡王仲初的百首《宮詞》。

望著窗外雨越下越大,她恍然間想起來早晨剛讀到的一首詩,便順口緩緩吟誦:

江村入夏多雷雨,曉作狂霖晚又晴。

波浪不知深幾許,南湖今與北湖平。

「姐姐。」

延瑾轉過頭,見妹妹延珞提著高束胸的淡黃色紗裙,輕盈的腳步踏著樓梯微微顫動。瑾微笑著,有些調侃地沖她努嘴:「喲,我們的小仙女下凡啦?」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珞兒比她乖巧艷麗,又比她才情過人。她是應當歡喜呢,還是應當憂慮呢?她上下打量妹妹纖細婀娜的身姿,款款而至,蛇腰徐徐,好似楊柳隨風而動。

「姐姐,剛才你誦的是誰的詩?我怎就沒有聽過。」

「天底下的詩難不成還能都被你看一遍?唉,你怎就記性這麼好,看一遍就都能記住,真讓我羨慕啊。這是韋大人的詩,你當然沒有聽過。」

「我都忘卻了,韋大人沒有隨大王出征呢……」

「你忽然提起來,我倒是猛然惦記咱們的兄長,不知道他們在山南那邊怎麼樣了……」

延瑾方才繞開的惆悵終究又縈繞在心頭。畢竟,那不是觀看旁人的爭鬥,她的兄長、她的丈夫還有眾多尊她一聲「姨母」的義兒都正征殺疆場。或許此刻,鮮紅的血液已經隨著漢江渾濁地流淌;或許此刻,秦嶺的山脊已經遍躺了無名的屍首。而此時此刻,成都,乃至西川許許多多的妻子和母親正為她們的丈夫和兒子祈禱……

為什麼要有戰爭?儘管延瑾極力想迴避開,不讓自己去想那種沙場的凄慘,可不知為什麼,這番心緒始終擺脫不掉,就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她閉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睫毛隨著她眼角的抽搐微微顫動,顯得更加楚楚可人。

兩川的將士們,我為你們祈禱!大王啊,你一定要帶著我的哥哥凱旋,我盼著去大玄樓迎接你……

窗外的雨更大了,嘩嘩的聲響湮滅了她能夠聽到的整個世界……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憤怒的暴雨席捲了整個巴蜀大地,已經一天一夜了,也見不到放晴的跡象。清澈的河水源頭如今已被滾落的山石、傾瀉的泥漿攪擾得渾濁不堪。

這八千人自打離開的那一刻,就沒有想到能夠活著回去。在向大帥王宗佶辭行的那個夜晚,他們滿滿地飲了一碗酒。由於碗不夠,許多將士用雙手捧著缸中的甘釀痛飲。宗佶讓將士們臨行前都一品劍南貢酒的滋味,許多久經沙場的老兵一抹嘴,狂呼一聲:「這輩子值了!」

來關前時,琅琊王將自己十年來歷練的一支敢死親兵隊交給了宗佶,讓他到關鍵時刻不要吝惜。如今是生死一戰,宗佶送行的隊伍里,有他叔叔輩的老將,也有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更有大王那支戰無不勝的敢死隊。

狂風暴雨、洪流泥涌。惡劣的天氣掩護著這八千人穿梭在山澗。一路上,張劼無數次聽到凄慘的號哭,他知道,很多將士已經被山頂衝下的巨石砸進無底的深淵。但是,鐵一樣的軍令讓他必須繼續往前。他甚至來不及回頭看看,更顧不上去清點他身後還有多少人追隨自己。

終於,雨漸漸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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