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稱帝 第六十章

韋莊和如茵站在了萬里橋頭。傳說,蜀相諸葛孔明親自送費禕出使東吳,臨別之際,丞相深感此行路途遙遠,聯吳抗魏任務艱巨,便說道:「萬里之行始於此。」由此,這座橋也就得名萬里橋。循萬里橋往西沿浣花溪尋找,果真尋找到了杜甫草堂的故址。茅屋故基猶存,但一百多年的風雨讓這間曾經寄託著憂國憂民的草房顯得荒蕪破敗。撥開雜草,一根枯裂的基柱上竟然有趣地被刻上了「誠訪少陵草堂」的字樣。這便讓韋莊更加的興奮。他和杜甫同是少陵人,看來這裡毫無疑問是茅屋故址了。

正在韋莊和如茵歡愉之際,遠處兩匹青鬃馬順著浣花溪踏草而至。馬到近前,來人跳下慌不迭道一聲:「韋大人,您在這兒啊,讓我好找!」

韋莊一見,來人認識,是羅蠻子,便問道:「羅將軍匆匆而來可有要事?」

「皇上身邊來人了……送來皇上血詔……京里出事了……」

韋莊一驚,思緒飛快地運轉著,猜想宮裡可能發生的變故。這幾年來,宮廷政變已經是家常便飯,然而蜀道阻隔,大多是事情平息後才知道來龍去脈。如今皇帝的血詔來到成都,必然發生了危及天子性命的大事。他來不及多想,交代如茵早些回去,便上了另一匹馬,和羅蠻子飛快地離去……

韋莊在兩個侍從引導下,繞過崎嶇的王府花園,來到一間偏殿。韋莊抬眼一看,殿內已齊聚眾人:右側站立著的是周庠、馮涓、周德權,在周庠的上首坐在椅子上的是西川節度副使張琳。張琳年紀偏大,又功勛卓著,王建待他尤其禮遇。右邊依次站立的幾員將軍分別是:威名赫赫的晉暉、王建最長的義子王宗佶、平定彭州的王宗侃,還有新近歸順王建的荊南大將許存——如今已被王建收為義子的王宗播。

韋莊頓時察覺到,由於王宗滌(華洪)鎮守東川、王宗瑤卧床數月、鄭頊又自請去了導江,眼前這些人已經是琅琊王身邊最受器重的文臣武將了。

「參見琅琊王,微臣來遲了。」

王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隨即向身旁一個人介紹道:「這是本王的掌書記,韋端己。」

身旁那人頓時恭敬道:「晚輩張格,久聞韋大人之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韋莊抬眼一看,見來人二十齣頭,面相英俊瀟洒,舉首投足頗似官宦子弟。方才羅蠻子告知,皇帝派人送來血書,韋莊在朝廷待的時間不長,但是也深知皇帝用人之道。就是再有才學,也不至於啟用這樣的年輕人,難道朝中真的無人可用了?他一面端詳著此人,一面在腦海里努力搜索著「張格」這個名字。

張格似乎是看出了韋莊的疑惑,主動解釋道:「家父曾在朝中任戶部侍郎,諱字禹川。」韋莊恍然大悟。要提起河間的張浚張禹川,十年前那可是朝中紅極一時的寵臣,與孔緯孔化文同為皇帝身邊最得意的兩名宰相。只因討伐李克用失敗,後來落得名聲掃地。恰好在韋莊中舉、於朝中任職時,杜讓能、韋昭度兩任宰相先後被藩鎮逼死、殺害,朝中一時無人可用。皇帝便又一次啟用張浚為戶部侍郎。方才張格報其父大名時,就用了「戶部侍郎」一職,足見這個年輕人機警過人,有意繞避了其父征伐河東的一段經歷。

王建示意周庠將皇帝的血詔拿給韋莊過目。這是一塊明黃色的錦緞,泛白的邊角說明已經多次過水洗滌,一側撕裂的綢絲隱約辨出綉上的龍紋——這分明是天子的衣襟。展開錦緞,殷紅的血跡浸潤開去,指紋挪動的痕迹時斷時續連成一行十六個字:

「朕困鳳翔,生死難揣,寄卿厚望,以復社稷!」

韋莊一愣:皇上竟然困在了鳳翔?西蜀距離長安遙遠,道路艱險不通,這裡很難第一時間知道朝中發生的事情。但現在看來,若非有人兵逼長安、迫天子避難,便是有人劫持皇上到了鳳翔。

「張大人從鳳翔而來?」

「正是……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劫持了天子,皇上現在囚禁牢房,慘不忍睹……」張格話一出口,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誰也沒有想到貴為一國天子竟然落得這樣的況境。張格一面掩面流淚,一面緩緩道出了他在長安、鳳翔的見聞:

「正月里,梁王朱全忠協助宰相崔大人斬殺了叛臣劉季述,皇上重登大寶。而此後,崔大人執意要掌握神策軍兵權,眾多神策軍使無一例外反對。皇上無奈,還是啟用了一個叫韓全誨的宦官來執掌兵權。但皇上經過這一場風波,便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除掉掌權的宦官。」張格講到這裡,牙齒不由得咬了咬下唇。李唐王朝一百多年的宦官專權亂政,讓這些士人深惡痛絕。

「唉,只可惜崔大人棋錯一著、滿盤皆輸。」張格嘆道,「崔大人為了鉗制韓全誨,從鳳翔李茂貞手下調來了三千軍兵,殊不知這三千人竟然最終倒向了韓全誨。後來,崔大人矯詔令朱全忠入京。等朱全忠發兵長安時,韓全誨知道大難臨頭,便聯絡李茂貞的三千人將皇上劫持到了鳳翔。家父年邁多病,留在長安,書信各家諸侯勤王救駕,讓我追隨天子左右,盡臣子之忠。」說到這裡,張格淚如湧泉。

他回想起了臨別之時,父親大義凜然的凄涼,那句「為父年邁,但求一死以盡忠誠」的誓言。

他回想起了天子被劫持的那個下午,火焰滿天,整個大明宮在宦官的一炬之下熊熊燃燒。他清楚地記得韓全誨用刀逼著皇帝出宮的場景:皇帝流著淚,手持寶劍站在乞巧樓的樓梯上,呵斥著左右讓他留下。韓全誨一聲令下,幾個侍從架著皇帝奔往宮外。剛到青春殿,後宮燃燒的火焰已經染紅了大半個天空,濃濃的煙霧直衝雲霄。皇帝取寶劍架在自己脖子上,哭喊道:「朕就是死也要死在朕的大明宮……」那種凄慘令隨行百官跪倒哭泣,卻又沒有一個人敢於和宦官抵抗。又到思政殿,皇帝已經孤單一人,皇后、妃嬪、諸王爺相互攙扶,慟哭之聲不絕於耳……他又回想起在獄中探望皇上時,天子眼中那種悲涼和期盼。皇上咬破手指,撕下身上的衣襟,一筆一畫寫下血詔,讓他帶去西川……

張格繼續講述著長安、鳳翔發生的變故,殿內被一股壓抑的氣氛籠罩著。想到宦官和李茂貞的跋扈,王建強壓住胸中的憤怒,吩咐人下去,帶張格回驛館歇息,自己和心腹商議北伐大計。

「眾位,如今天子蒙難,這次我打算傾其兩川,營救天子……」

韋莊謹慎地問:「王爺真打算親征嗎?」

「李茂貞坐擁山南,一直是我心腹之患。此次天子危難,我出兵名正言順。」一席話,也激起了眾義子的求戰欲。王宗佶搶道:「父王,兒斗膽領頭陣!請父王發兵攻打山南諸州。」王宗播見宗佶領了頭,便附和道:「兒請隨兄長同往,願為兄長帳前先鋒,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王建見兩員悍將求戰心切,更是堅定了他大幹一場的決心。他轉向周庠道:「博雅先生,我欲請你隨宗佶、宗播兩位將軍為先遣,不知先生意下如何?」本以為追隨自己多年的周庠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不曾想,周庠躊躇一二,回稟道:「主公,此次北伐事關重大,非同小可啊!臣愚見,還是與東川節度使王宗滌攜手,兩路發兵確保萬無一失。」

王建一愣,頓覺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他萬沒有想到周庠會在此時提到王宗滌。四年前攻打東川,華洪重任在肩,為了籠絡這員在軍中威望極高的將領,王建收他為義子,更名宗滌。之後,一連串戰功讓他不得已將東川交與他。若不是自己晉封琅琊王,宗滌與他名義上已在兩川平起平坐。此番北伐,王建本不想啟用宗滌。倒不是他不信任這位忠心耿耿的部將,實在是害怕宗滌再立大功自己無法封賞。

王建轉念一想,此戰意義非凡,確需宗滌這般勇猛、膽識兼備之人,周庠所請也在情理之中。但一時間,他需要給自己找一個台階下,畢竟剛才周庠那句話讓他十分尷尬。

「本王本也有意讓其出征,只是數月前東川有一道士杜從法以妖妄誘,使昌、普、合三州百姓作亂,雖然武信軍已經出兵鎮壓。我怕東川民心不穩,有意讓宗滌留守東川。」王建感覺這個理由就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因為東川在宗滌治理下很是安寧,數月前的叛亂也很快鎮壓。

周庠頓時明白王建的心思:「主公所言不假。只是,攻打鳳翔,利州乃咽喉要塞。宗佶將軍可帶兵從綿州、劍州一路往北,但倘若興元府發兵營救利州,便會對我軍成夾擊之勢。而東川宗滌將軍恰好可自閬州北上,一可阻興元援兵,二可窺視時機直搗黃龍大破興元府!到那個時候,再兩軍合一繼續北進,則洋州、興州、鳳州一舉可下!」周庠這一連串的籌劃,不僅讓王建折服,也令所有在場人都驚嘆。彷彿一張三川地圖就牢牢印在了這位謀士的腦海中。

「好!」王建一擊掌,「就依博雅先生。宗侃,速以急報告知王宗滌,讓他清點精銳兩萬,隨時待命!」

張琳抖動著鬍鬚,吃力地從坐椅上站了起來:「主公北伐,老朽不能隨行了!我願與端己留守成都,徵調錢糧。主公您放心,有我一把老骨頭,您大可後顧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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