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五十四章

李曄拉著愛妃蓮澈的手,依依不捨地走出了大明宮。就在他一條腿已經邁出宮門的時候,忽然止步,忍不住回頭又看了看這曾經代表著大唐帝國全部輝煌、全部榮耀的宮殿。他依稀記得幼年居住在六王院時,曾隨父皇遊歷大明宮的情形。他至今仍能回想起盛夏時節那一片綠色——那是亘古未有的皇宮!是一座綠樹擁抱、清水倒映的龐大恢弘的建築群落!舉頭仰望那些雙層斗拱的宮殿點綴在這古今第一皇宮中間,宛若幾枚海貝散落在海邊的沙灘之上,顯得那麼的渺小。往西看,萬千宮闕拔地而起,斗角飛檐上與天齊,那種視覺的衝擊,是無與倫比的強大。那時,李曄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第一次為自己身在這樣一個帝王之家而熱血沸騰。然而,皇兄李儇即位後,先後兩次出逃長安。而當他成為大唐帝國的君主時,幼年記憶中的大明宮已是衰敗殘破的廢墟。曾經綠色的記憶已不復存在,渾濁的池水已經倒映不出宮殿的宏麗。許許多多的宮殿在大火之後,只留下一堆煙墟,永遠不會恢複他們莊嚴的本色。

「朕真害怕,永遠回不到這裡來了……」

「陛下,我們這是要去哪裡?」耳畔傳來了蓮澈優柔的聲音。

「朕想去西川。或許,還能從你家門口經過。」

「皇兄,」延王李戒丕勸誡道,「兩川戰火紛亂,此去成都避亂必然要經過東川,臣怕陛下有個閃失。」

李曄眼中充滿了蒼涼:是啊!偌大一個帝國,竟然沒有他堂堂天子的存身之所。

「皇兄,李克用對陛下忠心不二,前番若是沒有他,我們也不能回到長安。」

「你要朕去河東?」李曄長嘆一聲,他很難去評價這個功過參半的異族人。這個救過他、害過他,他征伐過也安撫過的沙陀人。

「要去河東,會經過華州,韓佐時對朕虎視眈眈,他豈肯放朕去太原?」

「皇兄,可從鄜州渡河,便可繞開華州!」

「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李曄回頭又望了望他留戀的大明宮,踏上了辛酸的逃難的征程。

七月的關中驕陽似火。李曄沒有乘輦,執意騎上戰馬隨同幾個王爺走在隊伍中間。他不時回頭望望身後,每見到這些兄弟們都追隨著他,多少能尋到一點親情的慰藉。雖然,這些從小跟他在皇宮內院成長起來的皇兄弟們天生不是安邦定國的料,也沒有人像他這樣閱覽古今,更挑不出一個能夠領兵打仗、運籌帷幄的將才或者帥才,可畢竟,當天下即將分崩離析時,他能夠信任的也就是這些和他血脈相連的李唐宗族們。正因為此,當他再次重組禁軍時,就將這支軍隊分為了安聖、捧宸、保寧、宣化四軍,當宦官和藩鎮都在爭奪兵權時,他卻執意讓親王典兵,把禁軍交給了覃王李嗣周、延王李戒丕、通王李滋等。李曄並不期望他們能夠力挽狂瀾,然而他確實希望身邊有一些靠得住的親人,好讓他夜晚能夠睡得踏實一些。

剛到渭北,前方便傳來一陣喧嘩。李曄定睛一看,一隊人馬黑壓壓地攔住了去路,隊伍中間青藍色旗幟上寫有一個「韓」字。李曄心裡一緊:難道韓建知道了他要去河東的計畫?

不多時,一個二十齣頭的將領頭頂銀盔、身披鎖甲,單騎來到儀仗跟前,翻身下馬沖李曄磕頭:「臣韓從允參見萬歲!」李曄雖未見過此人,但聽他一報名,便知他是韓建的兒子。

「臣肯請萬歲移駕華州。」

延王李戒丕憤憤躍馬而前,沖韓從允罵道:「狗奴才,敢攔天子的路!」

韓從允自信十足地站起身,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拍拍身上的塵土:「臣是為萬歲著想。」

李戒丕道:「萬歲要是不從呢?」

韓從允顯然並沒把眼前這個王爺放在眼裡,冷冷說道:「萬歲英明,自然會去華州,這位王爺若要劫持萬歲去太原,先問問臣下的將領答不答應。」話音方落,幾個頂盔冠甲的武士從韓從允身後閃了出來,每人手擎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為首的一個絡腮鬍子將刀往身前一橫,傲慢地沖李曄喊道:「皇帝爺,我家主人請你去華州!」

憤怒!驚恐!無奈!一齊湧上大唐天子的心頭。李曄只覺得心在滴血,在流淚。他忽然想到,如果太宗皇帝知道天可汗的子孫有一天被一個低賤的武夫呵斥,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會是憤怒還是酸楚呢?

正在此時,一個身影從李曄左後方躍然而出,隨著寶劍出鞘哐啷一聲,一道寒光划過李曄的眼前,緊接著方才那個耀武揚威的武夫喉嚨中噴出了一股殷紅的鮮血,掙扎了幾下便「咚」的一聲仰面倒在地上。瞬間,韓從允身邊一陣紛亂,幾個人都往後退了好幾步。

這時候,李曄跟前的人拿寶劍在自己的衣衫上擦拭了幾下,將劍還入鞘中,沖著韓從允怒喝道:「亂臣賊子!你等安敢謀逆弒君先問問我手中的寶劍答不答應。」李曄這才回過身來,見說話的人正是幾次變亂中始終追隨自己的捧日都頭李筠。當年,就是這個人在棧道上解下鞋子穿在他凍傷的腳上。而且,沒有他,自己在石門的時候早就成了李茂貞的階下囚。

「是啊!我是天子!當有天子的尊嚴!」李曄對自己說道。想著,他提馬上前沖著韓從允道:「去河東,是朕的主意。爾等身為唐臣,食我李家俸祿,不去討逆李茂貞,前來阻朕道路,成何體統!」一句話,透出這個國家的主人才能具有的底氣和不可侵犯的神聖。韓從允或許是被李曄的話鎮住了,也或許是被方才血淋淋的一幕所驚醒,沖後面的人一揮手,前方頓時閃開了一條通道。

延王李戒丕咬咬牙,喝令:「出發!」

李曄急於想過河,這樣可以早點擺脫韓建的糾纏。可是一路上,他不斷接到韓建遣使的奏表,還將那天驚駕的幾個武士的首級獻到李曄駕前。當大軍行到富平縣,韓建更是親自趕來。

在行宮,李曄見到了淚流滿面的韓建。李曄想起流亡成都的時候,正是韓建和王建一行五人先後計斬王淑、捨棄鹿晏弘一路艱辛趕來護駕。田令孜失勢後,以王建為首的四個人都出為兩川任職,只有韓建出為京畿的華州刺史併兼任這潼關防禦使。此前的華州久經戰亂已經殘破不堪,而韓建到任之後出入閭里、訪貧問苦,短短几年時間華州經濟復甦、軍民充實,他也因為卓越的政績被升為鎮國節度使。李曄還記得,即位之初,韓建對他非常恭順,當初征伐河東,他就負責供應糧草軍需。雖然那一次張浚打了個大敗仗,可是韓建畢竟盡職盡責。然而再往後,韓建竟然與李茂貞狼狽為奸,乾寧二年公然率兵入境企圖廢掉自己。

「陛下……」韓建的聲音夾雜著哽咽,「方今藩臣跋扈者,非止李茂貞一人。陛下若遠離宗廟園陵,遠巡邊鄙,臣恐車駕濟河,便無復還期了。眼下華州兵力雖微,但憑藉地勢之優,尚可自守!臣經營華州一十五年,可謂兵精糧足。華州西距長安不遠,願陛下臨之暫避鋒芒一時,以圖興復。」

韓建的一番話說到了李曄的心坎。是啊,天底下真有誰能值得朕去託付么?韓建對李唐有功也有過,正如李克用一樣。倘若真的投奔到太原,那距離長安可就是萬里之遙了,而且一旦過了黃河真的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來!韓建表面上的誠懇和臣服讓李曄心軟了,他終於答應鑾駕起赴華州。

那一夜,李戒丕抱著李曄的腿哭了:「皇兄,韓建為人狡詐,此去華州九死一生啊!」

李曄扶起兄弟,嘆道:「大唐天下之大,沒有朕的容身之所。天下誰人不狡詐啊!」

「皇兄,聽臣弟一句吧,李克用縱然驕橫,但他毫無反心,眼下只有李克用能力挽狂瀾了。」

「朕就是有心渡過黃河,可韓建會讓朕去么?恐怕到了那時候,朕真的不得善終了。」

「皇兄,咱們趁夜色逃走吧!」

李曄搖搖頭:「你可以逃,朕不能。好兄弟,朕就給你一道密旨,今夜你帶幾個親隨前往河東,請李克用發兵,早日迎朕回長安……如果……如果李克用不出兵,那你也別回來了。」

「這是為何?」

「倘若韓建真有害朕之意,你回來也是給朕陪葬。如果真這樣,不如留下你作為我李唐的血脈。」

李戒丕惶恐,哭泣著又一次跪倒下來:「皇上!」

成都的春天還泛著一分寒意,王建沿著城牆根踱著步。

這一年多的戰事讓他堅信,顧彥暉根本不是他的對手,而奪取梓州只是時間的問題。這一年唯一的恥辱是王宗弼被東川軍生擒而去。不過顧彥暉非但沒有殺他,反而將其續為養子。畢竟,顧彥暉也是愛惜人才,捨不得殺掉這樣一員猛將,何況,當年王宗弼暗地裡通風報信救了他一命。

王建不願多想王宗弼為何會心安理得認敵為父,此刻他需要考慮,隨著城池增加和版圖的擴張,需要把一些同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和義子們安置到各個州縣。李師泰和李簡二人都年紀大了不再適合征戰,現在分別任蜀州刺史和邛州刺史。眼下要考慮的是,攻陷梓州後,誰為東川節度使。誰出任這個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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