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五十三章

斗轉星移幾度秋。從王建攻佔成都算起,四年的光陰一晃而過。四年,已經足以讓一座都市遠離戰爭的陰霾,顯示出欣欣向榮的生機。四年,成都的糧倉漸漸充盈起來,百姓的日子雖然遠不及官宦的奢靡,但相比之前已經足以讓人滿足。更多的人樂意勤勤懇懇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成都,有著得天獨厚地理環境,溫和的氣候,充沛的雨水造就了這裡的萬畝糧田。勤勞的西川人,已經不再將填飽肚子看成自己的終極追求。由於王建聽從了張琳的意見,大力鼓勵百姓種植茶樹和桑樹。一方面,西川周邊以雅州為首的茶農開始活躍起來,茶葉產量逐年翻升,短短几年已經恢複到了開元盛世的水平。王建將茶葉的買賣納入了官方的統一管理,雖然使得一些曾經期望暴富的茶農、茶商斷去了財源,但卻保證了整個茶業在西川的興盛。川茶自古享譽華夏,每年,王建定期給長安的天子納貢,朝中士大夫皆以品川茶為耀。另一方面,從桑樹的種植、蠶的飼養到蜀錦的製作,清澈的錦江水漂洗出天下獨一無二的絲之精華,蜀錦同川茶一道,順著萬里橋畔繁忙的裝載,源源不斷地運往長江中下游,換回的是江南的特產和白花花的銀子。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佇立在萬里橋頭,老邁而矍鑠的馮涓不知怎麼的,想起了杜甫的這首絕句。

這兩年,他在墨池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自以為那半畝菜園不僅可以養活他,而且多餘的瓜果也能換上幾個閑錢。直到有一天,書童告訴他,街市上的菜價已經低得可以隨性購置,而且品種之多遠非墨池半畝菜地可比。這個固執的老頭這才在一番驚愕中走出了他視作世外桃源的墨池。

變了,成都的街市真的變了。這些年自給自足的生活雖然安適,但馮涓著實沒有想到短短時間會讓這個飽受饑荒和戰亂的城市煥發出這樣的勃勃生機。是的,從前他厭倦戰爭。他自嘆已是大半個身子埋入黃土的人了,西川經年見聞,他目睹了各色各樣得勢的權貴和武夫,可是有一條規律亘古未變——那便是百姓依舊在苦難中掙扎著。就連僖宗皇帝幸蜀的那些時日,成都城可謂繁華一時,但是為政者的心總歸沒有放在民生上面。他本以為,戰亂可以摧殘一切的生靈,他感喟自己生不逢時,一腔熱血一身才華無處施展,只當是在這西蜀先賢的故地了卻殘生。可是,時間一天天過去,他也漸漸發現一些讓他不解的轉變。隨著米價一日日地下跌,人們不再為吃飯而發愁,而是為了過得更好而忙碌著、奔波著。當他忽然來到本應當熟悉的萬里橋時,他竟然被這裡的繁華攪得眼花繚亂。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彷彿開元盛世的興旺竟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這樣一個沒落帝國的一隅。他幾乎是本能地,在這樣的繁華中吟誦起了這首詩,「兩隻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黃鸝、白鷺、西嶺雪山,這都是他多年來熟悉的景色了,只要在墨池的陋室推開柴門足不出戶,就能仰望清新的天地、品味聖賢的故思。唯有「這門泊東吳萬里船」,許多年來困擾著他的思緒,為什麼詩聖會用這樣一句結束那種與世無爭的畫卷呢。萬里橋頭,多年來是停泊著一些破敗的小舟,他自打來西川以後,總不相信這樣的小船能夠順流而下伴隨岷江之水漂流到入海的東吳。可是,今天他看到了,不僅看到了歸來的商船、遠去的貨船,還看到了洋溢在艄公、腳夫、商賈臉上幸福的笑容。他全明白了:那個叫張琳的老頭心中的夙願竟然真的在這幾年間實現了。可是,這樣的夙願豈能是他一廂情願就能實現的,他一定遇到了明主。他體會著先聖杜甫詩中透露出的那份對民生疾苦的關切,他甚至猜想,這首絕句清新淡雅超凡脫俗的背後,或許真的是一種百姓安寧幸福的期望呢。

「門泊東吳萬里船……」他不由得反覆吟誦起了這句。

「是啊,萬里橋頭如此繁華,就是詩聖再世也會欣然微笑的。」聲音從馮涓身後傳來。他警惕地回過頭,見是一個四十歲上下書生模樣的人。這個人眼睛小,但卻很有神,穿著的是一身緊身的裝束,顯得很是精神。馮涓不認識這個人,但很顯然這個人方才接過的這句話明顯是揣摩出了他的心思!能從一句詩中揣摩出他心思的人,絕非常人。馮涓以他幾十年來的閱歷敏銳地感到,眼前這個中年人不敢說通古博今,至少也是滿腹經綸。

「詩聖是看不到今天啦,他如果知道大唐如今是這番景象,他會失望的……」

「可他如果知道曾經寓居多年的成都的百姓如今安居樂業、富裕幸福,他便不會有『安得廣廈千萬間』的遺憾了,您說是么,馮刺史?」馮涓一驚,他沒有想到這人不但能猜出他心裡的想法,還認識他。

「我已經辭官務農多年了,足下怎麼會認識我這個窮老漢?」

「西川誰人不知出身名門、才華橫溢的馮信之啊?」

「那足下又是何人,可否相告?」

「在下潁川周庠是也。」

「你就是輔佐王光圖的博雅先生?」

「不才正是。」

馮涓又上上下下將周庠打量了一番,然後恭恭敬敬地道了聲:「久仰久仰了!老漢我久居故宅,今日一出門竟然遇到貴人,真是幸會啊!」

「刺史久不出門是信不過我主,怕他只是陳、田之流,而如果這樣,刺史的鴻鵠之志便難以舒展。不僅如此,那時候眼見著百姓流離、舟船破敗,則會心痛萬分啊!」一句話說到了馮涓的心坎上,他的臉頓時紅了起來。周庠趕緊賠禮:「哦,晚輩無禮了……」

「哪裡是足下無禮,是老漢我無禮了。王司徒實乃當世英雄,不僅南征北戰戰無不勝,沒想到還知人善用、體恤民生,兩次往墨池見我,我卻不識抬舉啊!」

「刺史以天下蒼生為重,眼下正是你施展大志的時機啊!」

「唉!好吧。既然如此,那勞煩足下引薦,我要當面給司徒大人請罪。」

春四月。

利州的山色漸漸泛出生機,縱然遠處的崇山峻岭間還能依稀望見橫卧的積雪,但是飛躍山林的鳥鳴猿啼,分明在告訴人們,春天的腳步已經踏過了這方山水。

在這狹窄的棧道上,一隊衣著還算光鮮的人馬,緩緩行進著。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兩匹馬,各自馱著他們的主人,並行著。

「韋大人,前面有一處城隘,我看不如先歇歇腳,這些軍士們也都累了。」說話的人叫李洵,他懷揣著天子的詔書,從華州一路趕到西蜀。而他身旁隨從的這位老者正是三年前剛剛考中進士的韋莊韋端己。

「好吧。」韋莊木訥地應著,這一路上,他顯得心事重重。他不明白,為什麼步入了他一生追求的仕途之後,竟然激不起半分欣喜;他也不明白,天子為什麼會遣他這樣一個抄寫文書的官員同李洵一道入蜀,並且是完成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使命。這兩年天下之變,雖談不上驚天動地,但足以讓天子憂心忡忡。西川節度使王建在拿下彭州之後終於在乾寧二年(公元895年)和東川的顧彥暉刀兵相見。其實,上至天子、下到諸侯都早已預料到兩川一戰無法避免。兩川和山南有著天然的地理屏障,自古便與中原隔絕,何況一山難容二虎,尤其是亂世時節。故而,很早便有著「天下大亂蜀不亂、天下不亂蜀先亂」的傳說。兩年前,天子命宦官袁易簡前往梓州和解兩川,結果無功而返。如今天子尚且自身難保,還差遣他和李洵來做這種宣諭勸和的徒勞之事——想到這裡,他有些怨憤,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奈和悲涼。

兩匹馬行到城隘邊上,才發現這是座廢棄的小城關,三面的城牆早已經不知道去向,只有西側還有半壁城門洞孤獨地矗立著。

韋莊站在破敗的城邊,往來時之路望去:很顯然,這一段石板路是後人修葺的。看得出,這個立於山頭之上的城關從前是入蜀的必經之路,或許是哪一年毀於戰火成了而今模樣。於是,後人在城關邊上,繞著山腳又修了一條道路。這座山頭的小城也就廢棄掉了,只有個把山民還在此居住。

韋莊下馬,徑自踱步來到關門邊。這個城門洞修得很低,踮起腳尖便能用手夠著洞門頂。韋莊伸手摸了摸長滿青苔的方磚,回過頭忽見得一個道士正倚靠在牆根腳下坐著。這個道士看上去年近半百,雖然身上的道袍塵土瀰漫,但面色卻很和善,黝黑的臉上彷彿堆積著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滄桑。

隨行的一隊軍士都散亂在殘破的城牆根腳下各自找地方歇腳飲水,韋莊便坐在道士一旁,與他攀談:

「道長,出家哪座仙山啊?」

道人半眯著眼睛,懶懶道:「豈敢,豈敢。居山上之人,為仙也!我非仙,雲遊四方,現在么,便住在這段廢城。」

韋莊感覺這道人很有些風趣,隨手拍了拍城牆的青磚:「道長,這關隘叫什麼名字,何時修建?」

道人搖搖頭,拖著一口濃濃的江南口音:「自是古時所修。」他一張口,一股濃濃的茶根的味道頓時瀰漫在空氣中。韋莊看見,這道人的牙齒很白。「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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