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五十一章

夜幕降臨,廳堂兩壁的燈火漸明,整個屋子被火光照得透亮。僕從們端舉著各式做工精細的點心和水果魚貫而入。孟三郎親自來到席前,頻頻給韋莊、貫休敬茶。孟員外手一揮,屏風後面的琴箏響起。伴隨著江南絲竹的樂音,一位千金小姐漫步盈盈而入,來到廳堂中央對著上座的員外道聲爹爹萬福。孟員外欣慰地笑笑,手引上座介紹道:「尊位是貫休法師。」

但見小姐舉止端莊從容應對:「您的詩畫聞名於江南,今日得見大師,是小女子的榮幸。」

員外又道:「這位,便是一篇《秦婦吟》名揚天下的韋端己。」話音剛落,這位貌美的千金小姐頓時愣住,眼光也變得木訥,直直地盯著韋莊近前條几上的茶盅,半晌沒說一句話。方才爹爹一句話,就像一個響雷讓她驚住,餘音久久縈繞不散。此時此刻,她只覺得時間已然凝固,這個世界的生靈都停止了聲息,只有她自己心跳聲怦怦作響……

我這是怎麼了?她問自己。

眼前這個人就是韋莊?她能誦記韋莊的每一首詞,那清新淡雅沒有半分雕琢痕迹的詞,這些年來已經伴隨著琴弦的撥弄深深地埋入了她心靈的泥土,在她靈魂摯愛的滋潤下破土而出。她當然知道《秦婦吟》。她對這首長詩的熟悉,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背誦、謄抄,而好似心靈深處溝通的靈感猛然間撩去了文字表面的阻隔,而滲透到那種如歌如泣的故事畫卷中去。她在大約十年之前還是孩童時候,就經歷過那次波及全國的浩劫。她熟悉這個故事中的每一字句背後讓人哭泣的場景,就像是曾經發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故事一樣。

多少年了!每當她用輕盈的字體謄抄下長詩的時候,她就夢想能見到寫下如此悲壯、貼切文字的作者。他會如杜工部一般懷憂於天下么,會如李太白一樣洒脫於塵世么……不知道。一切的一切,只能在這簡短的字裡行間尋求答案。這種思緒和夢幻始終伴隨著她,從一個經歷磨難的孩童、到懵懂幻想的少年、再到現在衣食無憂卻思緒紛飛的自己。

如今,自己仰慕多年的詩人就在眼前。時光流逝,他也早已青春不在,或許他此時已經兩鬢斑白呢?其實,只要她一抬眼皮,就能看到仰慕的人是怎樣一般尊容。可是,她卻在反反覆復間遲疑不止。方才面對同樣是譽滿天下的貫休時,她表現得那樣洒脫自信呢!可現在,這到底是怎麼了?她不住地問自己:我到底是怎麼了?

「如茵,發什麼愣,趕緊見過韋相公啊!」她這才如夢方醒,低頭見到韋莊茶盅里已經空空餘下幾片茶葉,便機巧道:「哦,韋叔叔,小女子為您上茶。」說罷拿起一旁的白瓷彩紋茶壺向韋莊茶盅中緩緩斟入。

韋莊親見眼前的女子在自己身前久久站立,他也正在尷尬之時,幸有員外一句提醒解了圍。又見這女子為自己倒茶,這才連忙道謝。就在茶水將滿、女子收起壺嘴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順著這拿著茶壺的雙手往上尋去,猛然間也驚住了——

只見眼前的女子二九芳齡,秀髮練瀑般垂下,紫紗披肩、紅粉束裙,一根淺黃色絲帶輕輕系著柳腰。觀其顏,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似秋蔥披霜。

兩雙眼睛的目光在不經意間碰到了一起。女孩恍然間雙頰通紅,道一聲:「久聞您大名,幸會了!」

孟員外會心一笑:「如茵,命人取琴來,為貴客撫琴一曲吧。」

「是,爹爹。」

「韋大哥可別笑話,我這個商人雖然不怎麼懂得風雅,但這個女兒卻是特別喜歡音律詩詞的。她每天都誦讀詩書,最喜歡的……最喜歡的可就是韋大哥的詩詞了啊!因而,今天見到韋大哥不免有些緊張,呵呵……」

「員外過譽啦……」

一連幾日,孟員外都是大擺筵席款待賓客,如茵小姐出眾的音律和文采更是給韋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到了第七天,貫休終於提出,想明日起程去成都拜會王建。孟員外不舍,卻又不好強留。便答應兩位貴客,次日晌午送他們以及孟三郎全家起程。

這一夜,員外將三郎喚到了內室。

「兄長,明天就要出發了,這一年多在莊上給你添了太多麻煩!」

「你又在說傻話了!咱倆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弟兄說這些見外的幹嗎?」

「兄長說的是!我明日帶著你弟妹和侄子走了,這一去,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三郎明白,此去成都,更多的是了家兄這麼些年的一個夙願,兄長一定有很多要交代的。

孟員外定了定神,問道:「你貼身的物件還在么?」

三郎摸了摸胸口,隨身掏出一小塊白布包裹的東西:「在這呢,這些年一直貼身的。」

孟員外放心地示意他把東西收好。接著,插上了門閂,便引三郎進入內室。他打開一個鎖著的立櫃,從裡面抱出一個沉甸甸的三尺見方的紅木箱子,箱子上牢牢地上了一把鎖。員外解開掛在腰間的一串鑰匙,小心地打開了這個紅木箱子,裡面頓時閃耀著珠寶的耀眼的光芒。

「明天,你便將這一箱子東西帶著路上用吧。」

三郎連連擺手:「兄長,這些可是您收藏多年的珍寶啊!」

「你不用驚慌,聽我慢慢道來,我這樣做,自然是有安排的……」說著,他用手輕輕撫摸著箱子里的各類珍珠瑪瑙玉石,「明天,你將如茵帶走吧……」

「將如茵帶走?」

「對,你也知道,如茵不是我的骨肉。九年前,我經商途經洛北時,見她小小年紀贖身葬母,一片孝心著實感人,便出錢為她葬母,又將她收為義女。這個孩子的性情我深深了解,她一生最敬慕的就是韋端己。昨夜,我已經和韋端己說過這件事情了。他雖然嘴上推辭,但是我看得出,他也喜歡如茵!嗨……反正,該交代的該做的,我都辦妥了……現在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就讓她跟著她心儀的人云游天下吧……她會幸福的……她幸福,我也就開心了……」說著,員外的眼睛變得有些模糊。他努力眨了眨眼睛,指著箱子里的珠寶道:「這些東西,算是我送給你的,也是送給她的。她如果能跟著韋端己一輩子,也是她的造化。這些東西你幫我留一半給她,畢竟也算父女一場,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她走。剩下一半權當是我資助你去成都經營生意的本錢。要是事情不如意,或者見不到咱們想見的人,這些東西也足夠支撐你過完這輩子……我家資殷實著呢,你也知道,這些東西,只是我珍藏的一部分罷了。」

「謝兄長了……」

「你不用謝我,你還要幫我完成大事呢!」說罷他輕輕撥開那些珠寶,從箱子底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塊方磚大小的東西,上面用精緻的綢布緊緊裹了幾層。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把這塊東西放到桌上,這才對三郎道:「這便是我之前給你提起的花了我一半家產購得的寶物。」

三郎的眼睛中頓時一亮:「原來就是它……」

「是啊!你也知道我為什麼捨得花這麼大的價錢!它對我並不重要,但對它的主人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把他帶上吧,了我一個心愿。事情弄成了,給我一封書信,我也就可以瞑目了……這麼些年,我身體一日比一日差,唉……不然我真想和你一同去,只是……歲月不饒人啊……」

三郎砰的跪倒在地:「兄長,您不用說了。老三都明白!我會把這件事辦好的!您放心等我的信吧!」

員外扶起兄弟,眼中含著淚水:「兄弟……一路小心啊……」

「兄長……」三郎也是泣不成聲,「您……您多保重啊……」

韋莊一行到了長安,貫休、孟三郎在此小住了幾日便起程趕往成都。韋莊留了下來,雖然有如茵相伴,但卻感到出奇的失落。他在感慨十多年之後終於又回到故里的同時,卻不得不凄慘地面對無情的現實。當初,是黃巢兵入長安迫使他離開這裡。一度,他對朝野的昏聵、藩鎮的跋扈、草軍的無禮而失望而痛惜;也曾一度,他因為聞聽新君賢明有為、奮發勵志而歡欣鼓舞。可是,從江南到長安一路走來,見到的,聽到的讓他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如今天子已然號令不出國門。

「先生,你今天一下午都沒有看書啊?」一聲柔弱清越的聲音打斷了韋莊鬱郁的沉默。這些時間,如茵一直陪伴不離韋莊左右,韋莊驚嘆自己竟然一夜之間心中有了另一番歸宿。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孟員外怎就捨得將他的千金,如此才色出眾的一位奇女子託付給自己。他回想起了離開莊子前的有一個夜晚。

那天,員外在廳堂中鋪開一方扇面,想讓韋莊替他題寫幾句詩。韋莊感激這些天員外的盛情,便爽快應允下來。就在他提起筆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了優柔攝魄的琴聲。那種幽怨,那分真切,那片期待,頓時化作一片朦朧——此刻,他陶醉在這似曾相識的琴聲中,沐浴著越中的梅雨,呼吸著曾經洛陽的溫柔,無數的美麗,無數的惆悵,朱唇輕啟的一刻,風韻眷顧的春宵,香燭流落的晶瑩,來世雙雙的諾言……那些人生中最懷念最凄慘的一幕幕景象在這催人淚下的聲聲旋律中幽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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