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五十章

那客人鬆了一口氣,感激道:「多謝這位兄台解圍啦,回頭一定隨我前去寒舍坐坐,在下定當加倍奉還今天的酒錢。」

「不礙事,不礙事的。出門在外誰還沒個為難的時候?今天我正好碰見了,也就舉手之勞,這點小事,足下何必掛記。」說罷,轉身吩咐酒保再加一壺酒、兩個熱菜。自己也便坐了下來,問道:「聽足下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姓孟,家是許州的。胞兄在此地經營了一處莊子,這兩年我沒了營生,便舉家來投奔兄長,來此時間不長。敢問兄台大名啊?」

「在下韋莊,家在長安杜陵,也是雲遊至此。」

「哦……韋兄……」孟姓酒客喃喃念道,彷彿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卻一時間想不起來。這時候,一旁彈琴的姑娘笑道:「這位客爺,他就是遠近聞名的大詩人韋相公,剛才我彈唱的便是他填寫的唱詞。」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投入湖心的一塊石子,登時激起波浪層層。

「哎呀!對對對!看我這記性。早聽說過韋公子大名啊,想不到在這裡見到!真是緣分啊!」

韋莊剛想謙虛兩句,忽聽隔間外一陣爽朗的笑聲:「阿彌陀佛!沒有緣分,怎能如此巧遇?貧僧早就想拜見韋秀才,怎奈無緣!不想今日在這酒肆一遇,不是緣分又是什麼呢?哈哈哈……」

韋莊給大和尚還禮,一打聽,這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詩僧貫休。

酒肆一遇,韋莊和貫休、客商聊得十分投機。那客商心生感激,說什麼也要拉著二位新交的朋友回自己兄長的莊園。在江南這地境,擁有一大片莊園的富戶並不鮮見。眼下這戶莊園的廳堂便是觥籌交錯,鶯歌燕舞。

「二位貴客光臨寒舍,老朽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哈……」說話的是這家的主人,一個年逾五旬的員外,全身藍色的綢袍裝點出他的富貴。

韋莊回禮道:「孟員外說話太客氣了。為今天區區小事,便叨擾府上,我心中卻是不安哪。」

「韋兄說的這是哪般話啊!二位一個是詩文譽天下的韋端己,一個是詩畫驚異半壁江南的貫休法師。平日里,老朽就是夢寐想見二位貴客,也是無有緣分!不想我三弟在酒肆偶遇,倒是了了老朽多年的夙願啊!」

韋莊道:「豈止是員外有這份驚喜,在下也是驚嘆這般緣分哪!我年輕時,貫休法師的詩文和名號就如雷貫耳,真沒有想到近花甲之年還能有幸見到法師。若能傾聽法師析解《法華經》,則了我畢生遺憾了。」

「哈哈哈哈哈……」貫休和尚不由得開懷大笑,「二位施主過譽啦!」他的臉上堆積著幸福的喜悅,兩道又濃又長的彎眉耷拉在了顴骨之上,智慧的頭頂映射出一分超然的洒脫。「貧僧就是一個塵世俗人,天生喜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罷了……倒是韋施主的才學和胸襟,我是早有耳聞,今日一見肅然起敬。也感謝員外熱情款待,這一切都是業果因緣啊!」

員外三弟孟三郎更是喜上眉梢:「我知道兩位貴客都是雲遊江南,正好今日聚到一起,兩位不如就住在我兄長家……」

「對對對……」孟員外笑道,「三郎不說,我也不敢提起,老朽著實是想和二位多敘敘啊!」

韋莊面上露出難色:「這……這恐怕不太方便吧……」

「方便!方便!就怕二位不肯賞光啊!不瞞二位啊,我這十多年經營些買賣,富可敵國不敢說,那也是家資殷實的!平日里沒有別的愛好,專愛收藏天下珍貴字畫,遠至魏晉名士真跡,近有本朝的翰墨。老朽幼年還讀過幾年書,終沒有學成功名,但是敬佩天下的文人!或許是我高攀了,但我可是真心希望能和二位交個朋友!要是二位能賞上一兩幅真跡,那老朽可是死而無怨了啊!」

「哈哈哈……」貫休和尚笑道,「韋施主,員外一番話可是真切得很啊,沒有把你我當成外人。我看,我們也就不要讓員外失望。再則,貧僧我還想尋這麼一段時間和韋施主好好請教呢……」

「請教不敢當啊!」韋莊道,「既然員外一片美意,那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哈哈,好啊好啊!」孟員外興奮起來,便向正堂外啪啪擊掌幾聲,幾個侍從應聲而入。員外吩咐預備素食素飲,即刻宴請韋莊、貫休。

員外又向韋莊、貫休敬上一杯清茶,隨口問道:「竊聞法師已逾古稀,今日一見竟是這般精神啊。」

「貧僧行走江湖多年,行為做事不大顧忌,也就成了今天這樣一個直來直去的性子,鬧到最後還是閑雲野鶴一般,連個安住的寺廟都找尋不到啊。呵呵,要是當年我師父知道我現在是這般性情,那罪過可就大了!」

韋莊問道:「小弟聽說,法師雲遊到吳越後,頗為錢王所看重,居在靈隱寺中,怎麼說沒有居所呢?」

貫休哈哈一笑,端起紫砂的茶盅飲了一口清茶,娓娓道來:

「當時我確實是居住在靈隱寺,過了一段清閑的日子。晨則誦經講法,暮則吟詩對賦,過的都是我嚮往的那種日子。年輕的時候性子急,老是與俗家的才子們爭奪個高下,現在老了,也就羨慕這種安寧的環境,這靈隱寺的確是個不錯的居所!當時,我見錢王治州還算是盡心,吳越也得以興旺。於是,當他授封檢校太尉兼中書令時,我還特意攜詩一首,前往祝賀: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勤苦蹈林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萊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綺霞羞。

「他年名上凌煙閣,豈羨當時萬戶侯。

「呵呵,韋相公、孟員外見笑啦……」貫休說到得意處,就不由自主地放聲將那首詩誦了出來,之後又端起茶盅,潤了潤嘴唇,故意停頓片刻,彷彿在等待他人的稱讚。

韋莊聽了貫休一番話,臉上依舊平靜如水,心裏面卻又覺得有些好笑。心想,這個老和尚既然是出家人,自當應該在寺廟中研習經書、弘揚佛法,怎的一個鎮海節度使加銜他也作詩奉承?

孟員外應和道:「這些年,吳越戰事緩和,百姓安居樂業,商人也能自由貿易,錢王著實也是費了心思。想必法師一曲贊和,定能讓他備受鼓舞、再接再厲了。」

貫休擺擺手:「這回我可是看走了眼啦!錢王收了我的詩,卻不肯見我!」

「這是為何?」

「想必是他羽翼豐滿,早已忘記了自己還是大唐的臣子,竟然要我將詩中『十四州』改成『四十州』方可相見。呵呵,十四州已經滿足不了錢王的胃口啦!」

「那法師如何應對?」

「我對來臣講:『州難添,詩亦難改。孤雲野鶴,何天不可飛?』」說到這裡,貫休搖搖頭,「唉,我只當靈隱寺是個好去處,可以在此靜悟涅槃。誰曾想,錢王如此慾望膨脹!一方臣主自如是,百姓怎肯守清寧?我只不過是個遊方四海的僧人,與吳越不結緣,定當踏破芒鞋求一安定之所……」

「敢問法師,」韋莊將手中的茶盅放下,捋著花白的鬍鬚問貫休,「法師意中的清寧之所在何方?」方才貫休這一段自白倒讓韋莊輕慢的態度有些收斂,他不由得端詳起眼前這個久聞其名卻無緣相見的詩僧,貫休頭頂反射出幾點燭火光亮,此時卻又透出幾分氣節。

「我聽說,西蜀王司徒得成都後廣納賢才、勸課農桑,時間雖然不長,但卻卓有成效。如今天下除卻揚州,也只有成都稱得上富庶和安定。王司徒雖然是一介武夫,但卻是個能成大事之人。我想去西川,見見這個新節度使。」此時此刻,孟員外和孟三郎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但無數的話語在這一刻間已經酣暢淋漓地得以表述。

貫休發現,廳堂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想想剛才的話,並沒什麼不妥,便問韋莊:「韋施主今後作何打算?」

「哦,我打算回一趟長安,這麼多年漂泊在外,家中仍有些親人多年不見,想回去看看。法師要去成都,小弟正好與法師結伴。」

貫休欣喜地笑笑,轉而望著廳堂正中坐著的孟員外。

孟員外感慨萬千:「法師與我家真是有緣啊!我三弟一家現在暫居我莊子里,每日給我提及想去西川見見世面,也想在成都開一家買賣。只是我一直擔心此去蜀道路途艱險,不甚放心。如今法師準備前往成都,三郎可是歡欣得很哪!」

「如此說來,我們三家可又是要結伴走上幾個月啦!」

孟員外今晚格外高興,吩咐增加燈盞、添續茶飯,又吩咐侍從道:「去,將大小姐喚來,見見兩位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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