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四十九章

「可是,那熱騰騰的飯菜不是夢啊!八哥,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你現在已經是大半個西川的主人,看來,你成為蜀王可真不一定是一個夢啊!」

「是啊,當初只想能有成都這樣富庶的城邑,就心滿意足了。哪能想到,真正站到今天的位置,天底下又有多少雙貪婪、憤怒的眼睛看著你。光遠啊,不是我圖謀兩川的土地,也不是要置顧彥暉於死地啊!」

晉暉心中一沉。他知道,王建說這話是有所指的。之前王宗弼領命暗殺東川的顧彥暉,最終沒有得手。大軍返回後,王宗侃還是把前線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王建,當時,晉暉也在場。王建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因為在這個時候、用這樣的手段奪取東川,不但部將們反對,就連謀士周庠也不贊同。

「有件事我還正想問下,你明知道是宗弼遣人向東川告了密,又為什麼不作決斷呢?」

王建沒有馬上回答晉暉,他抬頭仰望黑暗的天幕,天幕上隱隱約約掛著幾個星斗。他拍了拍晉暉的手,就像在安撫友人或是等待友人的安撫,緩緩道:「宗弼告了密不假,可我斷定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他身後,華洪就沒有主見?而華洪身後呢?」

晉暉在黑暗中不禁害怕地打了個寒戰,他馬上意識到,王建所指是周庠。

「不,這件事情肯定不是博雅先生的主意!」晉暉打斷了王建。

「你不用激動,我不是說博雅參與了華洪、宗弼的謀劃,可這件事,我看得出,他確實不讚許我這麼做——這些年來,這還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反對我的決議。或許……或許這次,我確實有些草率了……所以,這件事就這麼放下吧,我不想去深究。至於華洪,他確實夠得上個帥才。」

「嗯,這個後生不簡單。有膽有識,治軍有方,而且非常清廉。」

「我已經給華洪去了一封信,告訴他成都緊急,讓他回來援救。」

「難怪你不著急。我之前聽說你幾夜沒有回府,還擔心你是為成都的安危發愁。華洪既然知道了這裡的處境,想必不久便會回兵。只是……可惜五萬大軍剛剛抵達彭州,這倉促歸來,怕士兵有怨憤……」

王建笑道:「符昭膽敢給我來這麼一個圍魏救趙,我也能設一個瞞天過海!彭州來襲的都是一群烏合之眾!一來想依仗著人多勢眾圍困我;二來,他們本是驚弓之鳥,為的就是解彭州之圍,而並非是要取成都。要是華洪是個可造之才,應該能和我想到一起的。」

晉暉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王建方才一番胸有成竹的話也讓他安下了心思,同時也更加佩服這個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是啊!只有有這般謀略的帥才,才配當西蜀之主!

一切都在王建的預料之中,這夜四更天時,西北方向戰鼓轟鳴。敵軍猜想彭州前線的大軍殺回成都救援,便放棄抵抗,倉促潰逃。等到天色漸明,敵軍退盡之時。王建開西側偏門,在長升橋頭迎接華洪。隨華洪前來的只有騎兵百餘人,駕車上的虎皮戰鼓五十面,每面大鼓旁都立一鼓手。王建看在眼裡喜在心裡,心想華洪真是了解自己的心思!他故意問道:「華將軍,如何只帶這些人馬?若是真和符昭交手,豈能敵過他數萬精銳?」

「主公!征伐彭州關係主公平定西川的大業,五萬精兵剛剛進發,豈能因此草率搬兵!符昭圍城,乃用圍魏救趙之策,用意不在成都,而在解彭州之圍。末將斗膽,擅作主張,望主公恕罪!」

「知我者,華洪也!」說著,王建親自引百餘將士入城,設宴犒賞。

當戰爭席捲著大半個王國的時候,除卻已漸安定下來的成都,在錢鏐治理下的吳越一帶也逐漸掃清了兵荒馬亂的陰霾,漸漸地顯露出祥和的景象。

日落湖西的時候,水面上點點波光泛動,有如金光耀眼,又若魚鱗翻動。斜陽殘景,總是令遷客騷人心意慨然,原來日暮時分竟也有這般讓人沉醉讓人心痛的美!

湖東一岸,一派繁華:酒肆、茶館、戲樓鱗次櫛比;絲竹的聲聲縈繞、評彈的唱腔、老鴇的招呼、酒令的紛喧交織在一起,構成另一番江南夜間的畫卷。彷彿,這裡便是溫暖的襁褓,有著遠離天下紛亂的安寧。或許,貧窮、疾苦在這時的夜裡都能化作一番溫柔他鄉。倘若你是跨馬擎刀的武士,這裡一醉能讓你尋到內心深處的和平;倘若你是疏通南北的商賈,這裡一醉能讓你頓時淡看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銅臭;倘若你是懷才不遇的書生,這裡一醉能讓你記憶起亡國悲壯的故訓;倘若你是居高位的達官,這裡一醉能讓你永遠想不起城外裹著單衣、瑟瑟發抖的窮人……

這裡,便是江南——

多少詩人曾經吟詠的柔美水鄉。可如今,這裡依舊為現實所左右。或許,不僅是大唐,數朝以前的霏霏淫雨甚至幾世之後的凄涼輓歌都在這一刻凝固在一起。

韋莊已經記不起這是第幾次來到故惠坊飲酒了。這些年,他似乎早已疏遠了曾經熟悉的長安仕途之路。儘管,他時常還會聽到來往客商帶來的全國各處的戰報。但漸漸地,那種日復一日的諸侯紛爭、藩鎮兼并、天子見凌的消息,讓他曾經憂國憂民的情懷正在逐漸麻木。他也逐漸沉醉於這樣詩書簡閱、柳葉玉蔥相伴的日子。

他獨自坐在酒坊的二層正堂,左側的空台上架起一把琴箏。再過約摸一個時辰,等到湖面波光余色褪盡,倒映出湖東岸邊萬盞燈火的時候,這裡便會有悅耳的絲竹,或是輕盈的唱段。正堂里,人不算太多,右邊稀稀落落坐著一些客人,大多都是小聚一二的商客。角落裡,倒是出人意料地有一個胖胖的大和尚,獨自一個人端著一壺紫砂酣飲著茶水,桌上還零星地擺著一些看起來可口的點心。

二層西側有三五個隔間,大多還都熄著燭火,只有頭裡的一個隔間,依稀傳來琵琶琴弦清脆的撥動聲。遠望去,正好能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紅錦束胸、粉紗披肩,待纖纖細指一撥弄,伴著朱唇輕啟而緩緩唱吟……

呼!韋莊長嘆一聲,原來他聽出那女子竟然在吟唱他填寫的一首《菩薩蠻》: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呵!韋莊不由自嘲一番。再有幾年,自己便逾花甲。五十多年來,除了往返長安求取功名,便是遊歷江河山水,到頭來,也只能做個似乎風流的書生。書生……百無一用啊!

「酒保!算賬!」正是從那頭裡的隔間傳來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韋莊遠見著那人衣著華麗的錦緞,像是中原一帶來此經營的客商。見他往身上衣袋裡摸索了一陣,臉上漸漸露出難色,對酒保道:「哦!今天出門著急了些,你先替我賒個賬吧,下次一併給你。」

酒保笑呵呵道:「官爺,您今天這一桌子酒菜可不是一兩錢的小數目,這恐怕不好賒欠吧?」

那人眉頭一皺:「我還在意這幾個錢么?今天確實是沒有帶!難道你怕我給不起?」

「官爺,小的不是這個意思,您不是本店常客,小店也是只為熟客賒欠的。」兩個人繼續爭執著。

韋莊又獨自飲了半壺酒,彷彿見著店裡的老鴇帶著幾個壯漢進了隔間,不由心生不悅。他心裡道:這店主平日里不是這般小氣的,定是看這客人面生,才不依不饒。想到這裡,他起身徑直往隔間一頭走去,一邊呼道:「張媽媽,何必這般逼問人家?」

「哎喲喂,原來是韋相公啊,驚擾著你吃酒了。」

韋莊走到近前,這才細見到那個客商。這人生得四方大臉,面帶福相,眼神中透出一絲忠厚,並不像是酒坊常常來往的俗客。「張媽媽,你看人家這身打扮難道會是賒不起錢的人么?定是走時倉促,確未帶錢。你這般逼問,又能逼問出幾吊銅子兒呢?」

「這……」老鴇面露難色,彷彿既不好得罪韋莊,又不願意給這個生客賒賬。

「這樣吧,你將這位客人的錢記在我的賬上吧,我下次來便將這幾次的酒錢一併結了。」

老鴇滿臉堆笑:「好說,好說!既然韋相公這麼說了,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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