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四十五章

「爹爹,請聽女兒一言,」延瑾不慌不忙道,「要殺這些人的乃是陳太師和田軍容,非是爹爹您!如今您如果不殺他們,不光我們徐家上下死於陳太師刀下,那些無辜的百姓也並不會因此幸免於難。陳太師兄弟自打統治西川,多少官吏、百姓因此遭殃,富庶的成都轉眼生靈塗炭。這半年來,您冒著滅九族的危險數次聯絡朝廷的征討軍,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把西川交給有德的明主,讓這裡的百姓過著安居樂業的生活。眼下,成都被團團圍住,大功告成之日,爹爹切不可因一時的仁慈壞了大事啊!這幾千百姓的無辜喪命或許可以換來成都幾十萬兵民的幸福,孰輕孰重請爹爹三思。」女兒一席話,直聽得徐耕啞口無言。他並不是驚嘆延瑾說出多麼深刻的道理,畢竟,這當中的利害關係他自己心中明明白白。可畢竟,她還是個孩子,怎能領悟到如此地步,又如何能有在這樣錯亂的局面中心如冷鋼一般決斷自如?

城裡日漸蕭條,窮困的百姓一個接一個餓死,南城的市井已經宛若墳場,屍體零星散落其間,發出陣陣惡臭。

王鷂入城後,帶著上好的狗肉求見陳敬瑄。陳敬瑄久不見狗屠王鷂,便向其打聽城外永平軍的現況。王鷂便將王建軍中「情形」詳細告知,說永平軍兵疲糧盡,又逢朝廷詔令罷兵,王司徒已有撤兵之念。陳敬瑄長出一口氣,謝天謝地啊,朝廷詔令王建罷兵,又恢複老夫的官爵。看來,王建退兵只是遲早之事。只要給老夫一個月的喘息的時間,再聯絡上彭州,打王建個出其不意,成都,還是老夫的!陳敬瑄心中盤算著,自然放鬆了對王建的提防。這種情緒,很快遍及西川府上下,成都城內的大小軍官已經軍心渙散,都等待著王建大軍離去。

離開太師府後,王鷂秘密找到張虔裕,在張虔裕等人的協助下,籌來糧米於城西鬧市中販粥。城中官兵、百姓聽說王鷂從王建軍中而來,都爭先恐後打聽城外的情況。王鷂一面稱讚王建治軍有方、愛民如子,一面又曆數永平軍中的悍將:歸順王司徒的西川猛將山行章,沂州揚名的晉暉、李師泰,火燒新繁的何義陽,單手奪槊的王宗弼,八千破七萬的華洪,還有勇冠三軍的王宗佶、王宗瑤、王宗侃……直聽得來買粥的百姓連連驚嘆,而聞訊前來的士兵們口中含著粥卻都吞咽不下去:天啊,這些月竟然和如此「天兵」為敵,這樣下去豈有不敗之理?

一個身著破爛綢袍的老者,抹了抹髒亂的鬍鬚上的米粒,問王鷂:「後生,你說倘若王司徒入了城,我們這些個窮人有沒得飯吃哦?」

王鷂拍拍自己的肚子:「看我,在王司徒軍中就是一個下人,每天卻都吃得飽飽的!你們是不知道,王司徒不僅對士卒親,對我們窮人也好呢,他自己就是窮人出身的!要不是想著你們城裡人沒得吃食,我趁機能賺幾吊銅錢,我守著好吃好喝來這裡幹什麼?」

「哎呀……是啊!」

「要是王司徒能早些進城解救我們就好了……」

「那時候每天都能喝上這樣的粥了,稠稠的……」

這一日正午,成都上空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劊子手手中的鬼頭大刀伴隨著被縛綁的孩童的哭喊聲「倉倉」地落下來。徐耕只覺得暈眩。時辰過了未時,城南的廣場上,淌滿了鮮血,這些無辜的冤魂就伴著污血、和著溝渠中的泥漿流向錦江。

徐耕在部將的攙扶下,緩緩離開了刑場。他悲戚地嘆了口氣:這要命的歲月還要煎熬多少光景?青鬃瘦駒拖著主人回到城西的住處。到了家門,徐耕帶住韁繩停留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進去。他想一個人散散心,或許只有這樣,才能稍稍平和下方才的驚恐。他想到了墨池,那裡住著一位世外高人,或許他能解開自己心中的煩悶。他感嘆,在這樣錯綜複雜的境況下還能安心於耕讀者,唯馮信之一人耳!

成都城北有一石底方池,相傳是漢代揚雄洗滌筆墨之處,故被稱為洗墨池,亦稱墨池。往北一里來路,是一片菜園,徐耕來過這裡,他知道,馮涓常常在這裡悠閑地灌園種菜以消磨時光。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在成都這樣刀兵四起的是非之城內,能安然做個隱士,馮信之絕非等閑之輩。

徐耕沿著田埂小道徑自前往遠處的那間茅廬,迎面卻走來一個書童模樣的小孩。不等徐耕開口,書童便問:「大人可是來找我家先生?」

「在下特來尋故友馮先生。」

「大人來得不巧,先生這幾日患了寒熱重症不能見客。」

「這……煩小兄弟回去告訴我家兄長,就說是徐耕前來探望。」

「我家先生特意交代,就是最要好的故友徐刺史,也是不見的。」

徐耕吃了個閉門羹,只得悻悻而歸。此時,日頭懶懶地偏垂在武擔山的上空,徐耕望見不遠處有兩人一前一後朝自己走來。走近了,徐耕認出,前面那人正是奉了王建密令入城的張虔裕。他這幾日正想躲著張虔裕,卻不想在這裡碰到他。他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壓低聲音道:「張將軍何故至此?」

張虔裕四下環顧:「此處不是講話地,前方亭內一敘。」說著,便領著徐耕和他身後一個滿面胡楂的胖子繞往墨池邊的子云亭。子云亭四周樹木叢生,遠遠望去,絲毫察覺不出亭內的情形。張虔裕這才向徐耕引薦這胖子:「此乃王司徒新派入城內的親信。」

「小的名叫王鷂,以屠宰為生,從前專營給陳太師派送狗肉,如今棄暗投明,歸順王司徒。」

徐耕木訥地點頭:「那今日你二人找我何事?」

「我想見見陳太師,勸他早日開城受降。」

徐耕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鷂也道:「我與張將軍昨日已仔細商議,眼下司徒圍城數月毫無建樹,不出奇招恐怕太師繼續僵持,日久百姓苦難深重!」他望了一眼徐耕,見徐耕額頭滲出了汗珠,「張將軍此招雖為險棋,但我覺得值得冒險試一試。如果成功了,那便是千秋萬代頌揚的功德。我思前想後,願與張將軍同往!」

徐耕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明白,自己毫無能力勸阻他們。但願此事一切順利,否則,自己必定難逃干係。想罷,將心一橫:「二位要我如何幫忙?」

張虔裕道:「此番前往,九死一生,恐有不測。但有不測,則前功盡棄。我想請大人派一人前往我主營中,告知城內布防,眼下北城守將多日懈怠,若趁機擊之,可一舉成功。」

徐耕的心咚咚直跳,只是本能地點頭道:「好!我豁出去了……」回到家中,徐耕深感茲事重大,倘若敗露,全家老小必然死於非命。若讓別人出城冒險送信,不如讓自己的兩個兒子冒死出城。這樣,倘若王建攻成都不下,張虔裕勸太師不成,他二子延瓊、延珪也能僥倖逃得一死,往後能續徐家香火……

就這樣,徐延瓊、徐延珪手執父親開列的偽令,連夜出城。見到王建後,將成都各城門地段布防悉數彙報,又將張虔裕欲說降陳敬瑄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王建手捧張虔裕幾乎用生命換來的成都布防詳圖,大喜。他想起還在忠武軍時,張虔裕萬里迢迢從成都趕來追隨自己,歷經百戰不死;佔領閬州後,張虔裕更是勸告自己尊奉天子。事實證明此人具有非凡的洞察力,王建由此更加信任他。組建永平軍後,按軍功,張虔裕不亞於張劼、田威等許州故將,但此人非但不求功名,更願安心留在自己親兵中任一牙將。這樣忠心、韜略兼有的人才,又怎不令王光圖歡喜呢!可如今,張虔裕沒有徵得自己的同意,擅作主張面見陳敬瑄,這樣,全面攻城的日子一刻也不能往後拖,今日,今日就要全面進攻!

此時,永平軍早已重兵圍困成都,環城掘戰壕五十里。王宗瑤兵屯東門,王宗佶、華洪分別在北門、南門輪番攻城,王建大軍在城西駐紮。十萬永平軍環列成都城外,千餘戰馬、數百戰將整理鎧甲時刻準備進發。王建戎裝騎上坐騎,望著數不盡的精兵強將,不禁熱血沸騰。

「西川無道!皇帝命我征討之!」王建將大刀一橫,洪亮的聲音傳遍沙場每一個角落,「爾等隨我南征北戰,不少人自戰沂州、滅黃賊起就立下了赫赫軍功!我王建沒能給你們什麼賞賜,這些年苦了眾家兄弟了!」沙場上數萬將士一言不發,只有王建的聲音在迴響。

「眾家弟兄,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你們大顯身手的日子到了!成都城乃是天下糧倉,綾羅綢緞數不勝數、金銀珠寶遍及全城!今日與我拿下成都,明日有功將士可將刺史、節度使的交椅輪流來坐,可將城內金銀美女均而分之!」王建說到此處停了一下,望著鬥志昂揚的隊伍,激情澎湃地喊道:「弟兄們!攻城!」

「攻城!攻城!攻城!」數萬軍士齊聲吶喊,聲音震得大地顫抖……

此刻,田令孜、陳敬瑄已被城外的喊殺聲震得驚慌失措。田令孜對王建既憎恨又懼怕。當初,為了籠絡住這五名悍將,他將王建等人收為了義子。沒曾想新主登基,除了韓建領了華州,李師泰、張造、晉暉都捨命追隨這個忠武八都中年齡最小的王建。「賊王八!」田令孜心裡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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