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四十四章

「主公,你喚我?」周庠來到行營寨門外一棵銀杏樹邊,王建正一個人坐在樹下。

「韋相幾次三番催我交出兵權,眼見前功盡棄,心有不甘。」

「主公十載經營方得如今契機,倘若成都不取,西川霸業終不得成!」

「如何取?韋相才是朝廷欽命廷伐西川主帥,他手中又有皇帝的詔書命我撤兵。想要抗旨,卻猶豫不定。」

「可韋相要是不在呢?」周庠問道。

「不在?唉,豈可謀害朝廷命官?」

「主公誤解我的意思了,我們可定一計讓韋相將大權交與主公!」

王建一愣,抬頭看著周庠,眼前這位三十多歲的書生,包裹的方巾遮不住突出的前額,智慧的眼光中總飽含著自信與輕鬆。

「主公可曾記得宗弼將軍與宋行能一戰么?」

「記得,若不是宗弼捨命奪槊,事態也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

「那可曾記得那一戰韋相公的作為?」周庠輕蔑一笑,「當初,您邀請他前敵觀戰,不料他膽小如鼠,怯懦不往。如此軟弱膽怯之輩,怎配為西川統帥?我思之再三,想出一計,咱們嚇唬嚇唬韋相公,讓他自請班師回朝,到那時,您只需讓一上將軍領一千人馬封住劍閣道,則三川從此與世隔絕!眼下,拿下成都城只在旦夕,公若得成都,憑仗雄才大略、人才濟濟,不出十年則可定鼎三川!」周庠冷不防一句話驚得王建目瞪口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苦於棋盤上几子不得做活之時,這個周庠竟然已經精妙地算起了全局的殺著勝負。王建僵硬的臉色舒展了些許。這分輕鬆倒不是他慶幸能夠求教到這步活棋的思路,而是感喟當年在利州自己親自訪賢能夠請出這麼一位亂世奇才。

初春一日,陽光明媚,乍暖還寒。武將出身的王建身著一副山紋鎧甲,頭頂銀盔,腰懸利刃,顯得異常精神。韋昭度受邀來到中軍大帳,冷不防見到平日里便衣長袍的王建今天竟然是這般打扮,不由問道:「將軍,今日戎裝,不知是欲往沙場還是整兵歸鎮啊?」

王建想到這些天屢次勸說韋昭度先行回京,請由他自己全權代理西川之事都遭到拒絕,不由笑道:「我這些日同相爺商議多次,相爺放心不下王建啊,不敢將大權下放。只可惜如今活捉陳敬瑄、田令孜只在朝夕,唉……」韋昭度聽到王建又提及讓他回京易軍權的事情,不由得皺皺眉頭。他雖然拜為宰相,卻畢竟只是一介書生;雖然總領三川戰事,卻又幾乎沒有兵權。一旦他走了,朝廷便再也無法節制西川,陳敬瑄畢竟敵不過王建十年來拉扯下的虎狼之師。但是,昭度卻始終揣摩不透李曄的心思,不知道王建和陳敬瑄兩人,皇上更信任誰,或者說,皇上更能容忍得下誰拿下成都這塊天下糧倉。想到這裡,昭度不由得長長呼出一口氣,兩腮的肌肉隨著這口氣有些微微的顫動:「將軍,不是本相不給你面子,實在是皇命難違啊!」

「昨日刺史大人張公對我一番勸告,我倒也是聽進去了。這不,今天特意整裝待發,準備兵歸邛州。」

韋昭度一聽王建打算撤兵,喜出望外:「將軍終於想明白了!太好了,待將軍歸鎮,本相定將回京表奏萬歲,表奏你這三年協助朝廷征伐之功。」

王建假意躬身施禮:「那就有勞相爺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了。」說罷,王建傳令下去,擺酒設宴,欲答謝這些時日韋昭度對永平軍的恩厚。

久戰的軍營頓生觥籌交錯,一派歌舞昇平景象。將士們紛紛起身向韋昭度敬酒。

突然,韋昭度一個隨從慌慌張張跑了過來:「相爺,大事不好,駱將軍被人殺死,屍首……屍首被人置於軍門外烹煮……」

韋昭度大驚,怒道:「混賬!誰這麼大膽,敢殺我身邊的人,與本相帶來!」原來,這個被殺之人名叫駱保,本是韋昭度自長安帶來的貼身親吏。這三年凡有大事小情,這個沒有主意的欽差都要和他商議。萬沒有想到,王建軍中竟然有如此大膽的人,不但殺了駱保,還做出了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情。

不多時,李師泰便帶人押來了牙將唐友通、田威二人。王建憤怒地責令二人跪倒,呵斥道:「你二人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怎不起來看看駱大人是韋相爺身邊的人?無故傷人性命!來啊,將二人推出去斬了!」

田威大嚷道:「末將冤枉!末將同主公自舞陽劈砍囚車至今,歷經百死!今日奉軍法殺人,緣何治罪?」

「你說奉軍法,哪條軍法?」

一旁的唐友通嚷道:「軍中糧食匱乏,駱保私盜精米,按軍法理應烹煮共食之!」

韋昭度萬萬沒有想到唐友通竟然一口咬出這麼個要命的罪名,一時失態,罵道:「混賬,怎敢血口噴人。」

唐友通鎮定自若:「相爺、司徒,非是我二人栽贓陷害,這可是眾家將軍都親眼看見的。私盜糧草,殺而食之!上自軍侯、下至兵卒,無人不知此軍規。若司徒因為他是相爺身邊的人而網開一面,恕末將不敬,相爺、司徒,怎可統帥三軍?怎配統帥三軍?」王建和韋昭度對視一番,韋昭度已經慌了手腳,啞口無言。但他心中彷彿覺察出什麼:這個唐友通是東川顧彥朗麾下的戰將,顧彥朗如今卧床不起由其弟顧顏暉代為主事,就算他是錯殺了人、犯了死罪,王建礙於和顧彥朗所轄軍隊不同,也不會貿然殺了唐友通;而田威乃是和王建白手起家的生死之交,王建又怎會拿自己的兄弟開刀?

王建隨後傳來幾個當時在場的士卒,士卒所言與唐、田二人絲毫不差。

王建收起了笑容,對韋昭度道:「相爺,既然事情如此,王建不好徇私情了!」說罷,不等韋昭度回過神來,便傳令,將烹煮的駱保與眾人分食。

幾個軍兵隨後盛上幾大盤熱氣騰騰的帶骨的肉。李師泰、張劼、李吒吒、王宗佶幾個悍將二話不說便津津有味地吃著各自盤中的「人肉」。

韋昭度只覺得驚恐萬分,全身汗毛倒豎、冷汗直流。

王建將一盤切好的肉片推到韋昭度面前:「相爺,你也嘗嘗?」

韋昭度只覺得胸中噁心,直想吐個乾淨,來不及辭別就匆忙在另兩個僕從的攙扶下逃回自己的行營。

回營之後,駱保慘死帶來的悲痛以及對王建部下食人的驚恐一時間全部湧上心頭,韋昭度病了。一連三天,昭度卧床不能起,到第五天,才稍微能夠進食。

「相爺,駱保死得冤枉啊!王建心狠手辣,已經拿您身邊的人開刀了!這幾日,屬下無時無刻不在驚恐,連帳門都不敢出,只恐遠離相爺一步就化作賊人王八盤中的美食啦……」幾個隨行親信說著,已經是泣不成聲。韋昭度何嘗不是膽戰心驚,倘若身邊的人一個個被王建殺而食之,自己葬身西川只是早晚的事。想到這裡,他一刻也不敢在西川多留,他要立刻回京,離開這一個要命的地方。

第二日,韋昭度方有力氣下地行走,便以自己身體欠佳為託詞,命人找來王建,將印節授之,任命王建為西川節度使、招撫使、制置使留後、兼行營招討使。然後,帶上親隨家將以及隨行的一隊禁軍,即刻起程回長安。

王建抑制住心中的歡喜,親自率領張琳、李簡、王宗范、王宗弼等人一路將韋昭度送到了新都。

韋昭度見王建親自送了這麼遠的路,心裡又有些說不清的難過,不知道是難過自己糊塗地在這裡待了這麼長時間,還是難過自己摸不清眼前這個武夫心中他不能察覺的韜略。他帶住韁繩,轉過頭來對王建道:「將軍,軍中事物繁雜,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本相謝過將軍一路辭行。」

王建始終慢著韋昭度一個馬頭的距離。說實話,自打這位欽差來到了西川,王建的事業也從此有了轉機。他自感始終奉行朝廷的命令,對這個韋昭度從一開始也都畢恭畢敬。若不是現在亂世逼迫他要佔領成都平原這塊肥沃的土地,他或許不會和周庠謀劃這樣一個計策嚇走大唐的宰相。眼見著韋昭度就要走了,王建忽然心裡酸酸的。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想起了先帝李儇,想起了那一夜,皇上就枕著自己的膝蓋入眠,想起了皇上賜給自己的那件沾有他和天子兩個人淚水的黃袍。在這份亂世中,像那一夜的真情越來越稀少了……想到這裡,飽經戰亂的心靈彷彿突然脆弱,當著韋昭度的面,王建竟然抑制不住淚水在眼眶中來回地滾動。

「將軍,你這是……」

王建見已難掩失態,索性翻身下馬,跪觸昭度馬前,哭泣道:「王建想起這兩年恩相對我、對我屬下的寬容和恩德……眼下就要辭別恩相……蜀道艱險,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到了……」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韋昭度只是欠了欠身,吩咐左右將王建攙起。回想起到西川以來,王建的的確確將自己奉若上賓,大事小情都悉數稟報,相比東川的顧彥朗,的確沒什麼可挑剔的。眼下見到他哭泣流淚,昭度心軟。但他只是喃喃說了句含義深刻的話:「將軍,多多保重吧!」

王建抹了抹淚水,望著韋昭度遠去的身影。此刻,他也不知道剛才的辛酸究竟是為了什麼,但他馬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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