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三十一章

「旁的人幫不上忙,自家人或許能出出主意。你那幾個義子都跟隨你多年了,多少能有個主見。」見王建不語,夫人又道,「要不我再給你推薦個人?」

「誰?」

「德權。」

王建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微笑:「這些年虧了有你們姐弟倆。」說著,起身拍了拍衣衫,笑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這些月讓他轄著兩個縣,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不為煩心的事情,這過年的節氣也該將他召回來喝杯酒。」

「那你們就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席。我們姐幾個和家人自己團聚了。只是你得把范兒留給我。」

「他都多大啦,你還當孩子似的寵著他。我那幾個義子,沒一個像他,隨我沙場上滾大的七尺男兒,竟然拉不開弓,跑不得馬。歸到底,還不都是你慣的。」說罷,他心腸一軟,撫著妻的發,「那依你吧……這大過年的,委屈你了……」

夫人搖搖頭:「不礙的。儘管現在還不太平,但你我時常都能見著,不妨礙這一頓飯。相比從前在許州煎熬的日子,現在已經知足了……別喝太多酒,晚上早些回來。」

王建點點頭,這才換上鞋,讓義子宗佶,愛將魏宏夫、田師、姜郅等人陪同,在府上宴請妻弟周德權以及屬下將官。

除夕的酒宴隨意而熱鬧。平日有禁酒令,此刻一開禁,許多將領便開懷暢飲。

王建和周德權坐在一旁,他雖然也頻頻舉杯,但卻沒有喝上幾口。是的,楊守亮的那張帖子不過是讓他煩悶的導火索。武夫出身的王建當然不會懼怕一次鴻門宴,何況和他並肩而戰的還有李師泰、晉暉這幫將領以及一批刀頭舔血、膽略超群的兵士。王建打算陸續將出色的年輕將領收為義子,還會將那些勇猛的士卒組編成一支不俗的隊伍。哪怕真的和楊守亮兵戎相見,他未必害怕。他所憂慮的是自己和這些兵士們將來的出路。翻過年,他已是四十歲的人了。一想到江淮的割據,想到朱溫、李克用勢力的擴張,再掐指算算他手中僅有的一個利州城和幾千名士卒,恍惚這些年都在蹉跎中度過了。倘若是安生的太平年間,他會老老實實地當好這個刺史,治好這方百姓,也就心滿意足了。可當下是如此一個亂世!他親眼見著天子尚且不能保全自己,他這樣一個刺史又能有怎樣的作為呢?如果現在再有一次黃巢起義,朝廷未必能夠再一次幸運地保全國號。如果長安當真易主,又當如何?投靠明主么?王建環顧四下,除去趁亂世割據的藩鎮,並沒有看到德才兼備的人選。是效仿劉備獨霸三川?每每這麼一想,王建雖覺得自己有庇護一方的才幹,可看看現在的狀況,又感到前途無比渺茫。若能攻佔一兩個州縣,興許能夠擴展勢力,可一來尋不著出師之名;二來南去成都太富饒和龐大了,北望興元又是一個尚在亂世余煙中的地方,東面坐鎮梓州的是和自己關係甚好的顧彥朗,恰恰是這個利州處在中間——倘若受到別人侵襲,便難以自保……不想則已,和德權一提到這些事,王建又覺煩悶,不由將一杯酒送進肚子。

德權看在眼裡,姐夫的心緒他多少能體會幾分。自打追隨王建以來,十多年征戰殺伐讓他長了見識和增了本領。在他眼裡,姐夫是個能成大事之人,然而當這場漫長的風波平息之後,卻憋屈在個小小縣城裡,著實不如人願。「姐夫不必苦悶。想那劉玄德半百之年方起霸業,太公七旬尚能安然垂釣。姐夫手中尚有數千精兵,怎就沒想過割據一方?如今是亂世,武夫尚能擁兵,何況您這樣愛兵善士的明主?」

「我怎會沒想過?只是眼下的時局我著實看不透。天子對我恩重如山,我萬死不能報答。可現在朝廷微弱,外不能號令山河,內不能主事朝臣,」王建借著酒勁壓低了聲音道,「我是真怕有一天長安城金鑾座的主人不姓李了,我們這幫弟兄的出路……」

「小弟愚見,無論是自王一方或是擁保天主,您自己手中可萬萬不能缺了人才!姐夫您現在帳下戰將數十、墨客紛紜,看起來倒是一片興盛,然而往深處想,運籌帷幄的帥才、懷揣錦囊的謀士可是難挑出一個啊!」一句話,正說到王建的心坎上,他端著半杯殘酒,在空中微微晃動著。酒杯中倒映出燭火的跳動,「說下去……」

「我預感這天下太平不了,我們要在這不太平的天底下過上太平日子,還得靠這個。」說著,德權揮了揮拳頭,「往後了走,這衝鋒陷陣的事自然要交給後生,這帶兵打仗,你是行家。亂世里,治國的賢士往往無用武之地,姐夫應該招納能夠出謀劃策的謀士。」

王建點點頭,說:「你不提我倒忘了。幾個月前魏宏夫倒是給我舉薦過一個姓周的人,說此人飽讀兵書戰策,滿腹經綸,有安邦定國之才。我便將他喚到府上,讓他當場做詩一首,要是滿意可做我府上的貼士。誰曾想此人說,他不會做詩。我又問他,若給你一個縣令,打算如何治理。哪曾想,此人回話說,他沒有為官的潛質。哼!我也算看在小魏子的面子,差了他一個富縣,可後來聽說他根本沒有去上任。這輪事情倒也忘卻了。如今你提起,我忽然覺得此人似乎有些古怪。」

德權眼中閃耀出火花:「或許真如宏夫所言,此人才華非是一個縣令可以止住的。我剛才說,治國之人未必能謀軍事,反過來倘若是謀軍之才未必屑於治理一個小小的縣城。依我看,姐夫當再見見此人。」

「會不會,這個姓周的想做個隱士,不願意來我這蹚這亂世的渾水?」

「不會!倘若真是隱士,他絕不會前來見你!」

王建沉思片刻,猛然悟道似的,一撫桌案:「茅塞頓開啊!看來是我愚昧,大賢近在咫尺,我卻險些錯過。」又向對桌的田師問道:「德怡,那日你與宏夫在城外逢到的那個文士喚作什麼?」

田師起身行禮道:「回主公,名諱周庠。」

王建笑著點頭,似乎胸中已經有了打算。他站起身來,高聲道:「諸位,今天是年關,奔波戰亂了十多年,如今還算能安安穩穩過個年。王建在這兒感激眾家將士、先生們多年來的追隨了!」說罷高舉酒盅。眾人皆起立、稱和、飲酒。

「來人,上好酒!」吩咐罷,王建又道,「今天大家高興,我特意取出故友東川節度使顧公送來的二十年陳年佳釀,與諸公同享。只是……」王建環顧四下,眾人均是紅光滿面,專心等待著他的下文,「只是,我要出個特殊的酒令,看看是否有人能道出一個人的來歷。」

魏宏夫問:「不知主公要問的是哪朝人,姓字名誰啊?」

「便是你與我提及的那個文人,周庠。當然,你是不能來對這個酒令了。」話音剛落,站下張劼吵吵道:「本朝出了那麼多寫詩的大才,俺們練武的頂多也就知道個李太白杜工部啥的,哪裡聽說過這個姓周的。大哥這不是明擺著刁難俺們肚子里沒墨水的弟兄,我看是捨不得這幾罈子好酒呢!」一句話引來廳堂鬨笑。

四下里靜了好長時間,忽然聽得一聲:「鄭頊不才,願對主公此令,為張將軍討得一壇美酒。」

「你看看,關鍵時候,還是鄭先生明了俺老張的心思!快快講來!」

鄭頊笑著問魏宏夫:「宏夫薦給主公的這個周庠可是潁川人士?」

「哦,正是!」魏宏夫對鄭頊恭敬道。

鄭頊笑道:「我本不知此人與宏夫的淵源。既然他是潁川人,我估計應該是我從前游訪潁川時聽一個道人講過的奇才。」鄭頊縷了將鬍鬚,接著道,「此人祖上世代農耕,直到其叔父周耕時,寒窗十七載後,周家才出了第一個秀才。可憐這周耕屢試不第,未能出中舉人。但後來不知道遇到何方高人引路,開始習學兵書,多年後倒是在這方面有了幾分造詣。這周庠三歲失祜、五歲喪母,由叔父撫養,他幼年天資聰慧,據那道人講,十二歲便精通其叔父平生之所學,當地稱為神童,家喻戶曉。主公也曾居住許州,或許也聽過潁水神童的故事吧。他叔父病逝後,這周庠四方訪學可謂讀遍天下之書,自號為博雅居士。只可惜,滿腔熱血不得為朝廷所用。此人倘若生在開元盛世恐怕也只是個碌碌之人,如若亂世得遇明主,定可展施博雅之韜略啊。」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看魏宏夫,「倘若你知道此人的近況,那可一定要舉薦給主公啊!」

王建頓時目瞪口呆,自語道:「哎呀!我非伯樂,險些錯失良馬!」

德權忙勸解說:「姐夫不必著急,我想此人未必離開利州。」

魏宏夫道:「主公恕罪。博雅現在仍住在城南的古柏客棧,我這就去請。」

「不!」王建道,「待明日我親自去請!」

這天是大年初一。王建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剛過四更天,便匆匆起身,姬妾服侍著他換上嶄新的衣裝。於是,便帶著田師、姜郅、魏宏夫等人出了門,騎馬直奔城南的古柏客棧。

雖然天還未亮,但這家客棧門前卻已經生起了火,蒸上了籠屜。見王建一行衣著乾淨整齊,又都騎著高頭大馬,小二連忙迎出到街中央:「幾位客爺,大清早的,小的給您拜年了!」

王建將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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