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三十章

起雨了。

三川自古便以陰鬱柔和的氣候著稱,而山南地區崎嶇延綿的棧道、蔥鬱挺拔的柏林更是淫雨的藏身之處。驚蟄之後,這裡時常飄灑著紛紛細絲。一路驛道行來,一路踏盡濕潤。自古皆言蜀道難,三川入秦芒鞋破。穿三百里翠雲廊,過扼咽喉之劍閣樓——走在這條古老的道路上,太容易給人以聯想,給人以嘆息。來往不絕的商賈兵民尚如是,更不必說那些智囊古今心懷天下的文人了!

這條路,是秦惠王遣張儀、司馬錯伐蜀之路,是阿房宮參天古木被掠之路;這裡有五丁開山悲壯的聲音,還有那「阿房出,蜀山兀」的蒼涼……這條路,是蜀漢丞相諸葛孔明北伐之路,是明皇李隆基幸蜀倉皇之路;這裡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憤,還有那故都不再、古驛猶存的哀思……

「老爺。」一個家僕模樣打扮的青年人,風塵僕僕地迎面疾步走來,在路邊一個茶水攤前止住了步伐,恭敬地立在被稱作老爺的人前。茶水攤前有一台轎子,兩位轎夫席地而坐正用頭上的斗笠扇著涼。一旁一根獨凳上坐著的中年人,著一身便裝,看歲數不過三十齣頭,雙目不大卻炯炯有神,唇上微須顯得老成穩重。雖然經過了數日的長途跋涉,但頭上的襆斤包裹得髮絲一點不亂,淡青色長袍出奇的乾淨而整齊,只有那長筒軟靴上的泥濘彷彿還殘留著一路的風塵和艱辛。「我到前邊利州城邊打聽了,果然如那樵夫所說,半月前興元鬧過兵變,去往長安沿途的棧道焚毀過半。恰好這邊幾個州縣都更換了刺史,眼下又在駐兵上任,沿途大多封鎖了道路……」家僕掰著指頭數說著。

「等等,你說什麼,興元兵變?」那人眉頭漸漸鎖起。

「哦,聽說是屬下叛亂,皇帝駕幸興元,現在長安城裡紛亂不已。」

「皇上不在長安?」聽到這裡,這人頓時心事重重,老半天才對家僕道,「哦,你先喝口水……我看這樣,我們先進州城宿下,再打聽一下長安的情況,先不急著趕路了。」

這個中年人,名叫周庠,本是朝廷在龍州的一個官員,考滿之後,正回往長安述職。當他意外得知長安的變故後,不由得心裡一緊,由於不清楚詳細的情況,便尋思著在利州先住下來,再作下一步打算。

利州,地處於西南腹地的秦蜀交際,長江上游,是一座距唐已有三千餘年歷史的古老州城。早在夏代這裡便為胤國治國治地,周代為苴國治地——當時的苴國因與三川境內的巴國、蜀國成「三足鼎立」之勢而聞名於世。秦惠文王更元九年(前316年),秦吞苴、伐蜀、滅巴,此處得設葭萌縣,西魏改稱黎州,復為利州。作為三川北面的屏障,這裡歷來是交通匯流兵馬駐紮的地方,當然也少不了繁華的市井和買賣的街市。

周庠酬過兩個轎夫,在州城南市的一間清靜的古柏客棧宿下,一面打聽著朝中的變故,另一面便在這個歷史積澱文墨薈萃的古州附近遊逛。這一年來忙於紛繁的公事,如今總算在這種境地有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契機整理一下心緒。一想到父母的早逝,想到故里潁川破敗和不堪的往事,周庠越發覺出西蜀成都的繁華,山南幽谷的景色漸漸成為他的留戀。想到這裡,他不由感嘆:這西南偏安一隅的江南景象彷彿終究無法挽救帝國的沒落,而自己自幼的抱負也終究尋不見一個施展的契機。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一個月又過去了。這一日清晨,東邊日頭升起,溫暖著這個被陰霾籠罩了許久的州城。周庠在這番暖意中也變得和藹融融,叫上家僕出了東城。

晌午過後,主僕二人回到城東,見城外有個茶攤,家僕便提議前去歇歇腳。到了茶攤近前,見得一個小夥計熱情地招呼二人落座下來,一面沏上清茶。周庠又叫了些點心,順便將小夥計喚到近前:「夥計,聽說這利州城更換了刺史老爺了?」

「哦,這個啊,」夥計笑了笑,「是啊,聽說是皇帝爺身邊的一個將軍,姓王,據說從前是忠武軍的大都頭呢。嗨,管得他誰當任,這茶啊,我們都照賣不是?」

「六子,趕緊著招呼客人,別閑話了!」茶攤後面坐著一個老者,彷彿是這攤子的主人,見著小夥計口無遮攔地說話,不由呵斥起來。

小夥計一拍嘴巴:「爺,您喝茶!剛才我廢話呢,您就當沒聽見。」說罷拎著水壺離開。

周庠不由得咀嚼著這點消息,耳邊隱約還聽見老者嘟嘟囔囔的話語:「世道不太平,這刺史大人還沒有上任,怎知道咱們往後的日子啊,哎……」周庠暗暗疑惑道:「忠武軍姓王的都頭只有舞陽王建一人,而且前番他到成都護駕立功後按理也該隨在皇上身邊。難道他到利州上任?這人能算是亂世英雄,治軍待民都有著不錯的口碑。只是論功行賞,至少也該是個富庶的州郡長官,或是應該留在神策軍中,怎會打發到了利州?」轉念一想,「倘若真的是這樣,能扶保於他,也可了卻我濟時救世的宏願。」

「夥計,大碗的茶!」一個豪邁的聲音伴隨著八九個打扮不俗的人進了涼棚坐下。

「好嘞!茶來了!」小夥計勤快地奔了過來,「幾位爺還需要點什麼打個尖?」

「你不說我還忘記餓了,都有什麼爽口的?」四個走在前邊的人正巧湊上一桌坐了下來。說話的是個威武的將軍,當中主座上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公子哥,身旁一左一右兩位模樣二十齣頭的年輕人,左邊的年輕人長得斯文卻英武,進來便不開口沒有話語,眼睛卻很警覺;右邊的一位,修長的身子,也是一臉文靜,然而卻裝束了一身的鎧甲,仔細端詳,五官俊俏,頗有些儒將的風采。

「爺,有小籠包子、點心、剛煮的玉米,還有爽口的燒酒……」還是方才那人道:「酒就罷了,趕緊上來十籠包子,」說著又對左邊的青年道,「你爹可是交代過啦,出門在外一滴酒也不能沾的。」

周庠又將幾個人掃視一番,發現這些人身上都配有刀劍,身後一桌有幾個人全身披甲像是下屬當差的,這四個人看來都是些有身份的官宦子弟或是行伍帶兵的。漸漸地,周庠注意到當中說話的那個身材魁梧的將領,分明有幾分面熟。但見此人牛心髮髻高挽,臉龐紅潤飽滿然而卻撲滿著灰塵,兩股濃眉透出一種英武又不乏智慧。忽然,周庠看到了他左臉頰上的一條刀疤,頓時不由得心裡一緊,心想:「莫非是他?」他反覆又打量一番,越發覺得肯定。

此時,那將領也注意到了周庠的舉動。周庠見此,爽性起身來那人桌前,抱拳一禮:「這位將軍恕在下魯莽,敢問可是魏將軍?」那人一聽,不由一驚,一面打量周庠上下,一面連忙起身還禮:「在下正是魏宏夫,敢問先生……」

「哎呀!」周庠好生興奮,一把抓住此人手臂,「好你個阿魏子,可曾記得你長安故友周庠否?」

「周庠?」魏宏夫一愣,恍然大悟,驚喜道,「汝乃博雅?哎呀呀,我之罪過!我怎就沒有認出你?」

周庠道:「分別之時,你我方是少年,一晃十多載,你我怎就在這裡相見?不是你臉上這條刀疤,我怎敢認你?」說罷,哈哈大笑。

這時間,夥計把包子上了上來,魏宏夫一邊招呼身後一桌的幾個兵士先吃,一面感慨道:「是啊,十二年了!真沒想到你我還能相見!」

且說,這魏宏夫本是許州人,先祖曾在朝為官,後來家道中落,到了魏宏夫父一輩勉強以開學館授課謀生,倒是魏宏夫自己,除了喜讀兵書戰策更愛舞槍弄棒。就在十四年前,周庠曾在魏家學館訪學,與魏宏夫談論古今,說到那些名垂千古的風流英傑,兩人不由得一見如故。從此,朝則同學,暮則同榻。兩年後,周庠高中了個舉人,便辭別了魏宏夫前往長安。不想正在這個冬天,王仙芝黃巢舉兵起義,魏宏夫便加入了朝廷的軍隊,多年輾轉,也從了不少的將領,最終吏於忠武軍。中和年間,又隨王建入川,因為前往成都、隨行興元兩次護駕有功,如今已經成為王建帳下一個得力的偏將。而周庠自打為官以後卻一直才不得展,寄居在前宰相王鐸門下做些書案公事。同時在中和年間,跟從王鐸護駕到了成都,後來只因受到同僚的排擠,被發到偏遠的龍州做了一個司倉參軍。如今兩個人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利州城外重逢。

說著,魏宏夫高興地向身邊的兩人引薦道:「此我故友同窗,周庠是也,周博雅乃是治國之大材啊!」說罷引著當中的公子哥對周庠道:「此乃新任利州刺史王公之子。」青年起身施禮道:「不才宗范是也。」

左邊那位自報家門:「在下姜郅。」右邊那位身披鎧甲的英武將領也沖周庠抱拳施禮:「在下田師。」

魏宏夫補充道:「姜資臣年輕有為,大膽心細,深得我主賞識。田德怡同我一樣,多年征戰南北,軍功卓著!」

又品過一陣茶,宗范等人先行離去;魏宏夫執意要親送周庠回客站,這才留了下來。周庠打發家僕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便和昔日故友單獨行走。見到沒有了旁人,周庠問:「如此說來,王刺史已然到達利州?」

「這倒還不曾。」魏宏夫道,「只因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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