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安烽火 第二十九章

眼見道路不保,王建幾乎是拼出命來發瘋地向前飛奔,他拉著李儇的坐騎在濃濃的煙霧中穿行著……棧道的木板已經搖搖欲墜,戰馬幾次險些踏入焚斷的路面空隙。滾滾的濃煙,讓人難以分辨方向。王建努力地睜大眼睛,希望能夠看清道路,但濃煙依舊熏得他眼淚直流。他豎起耳朵,彷彿聽見了前方奔逃著的幾個士卒的聲音。王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憋足了一口氣拉著戰馬直往前沖。每一腳踏在棧道上,都能感覺到木板在晃悠……當李儇的坐騎猛然躥起,越過這一段正在焚燒的道路時,身後的一串幾乎碳化的木板便搖搖墜墜地落入了無底的山崖,只留下在山石上鑿出的一個個支撐的孔洞有規律的排列著,向以後的行人述說著這裡曾經發生過的驚心動魄……

王建驚出一身冷汗,心想:「好險,再晚半步,就和皇上葬身這深不見底的山谷了!」他來不及長出一口氣,此刻心臟咚咚直跳。當他抬頭的時候,卻發現前面的棧道大火又起!

天啊!王建心中暗暗叫苦。

「父親!小心!」聽見宗佶的呼喊,王建一回頭,幾個叛軍揮舞著朴刀已經逼到他的近前。他猛地拔出寶刀,半轉身子,一刀砍倒最前面的一個士卒。幾步之內,只剩他和李儇,一種神聖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不允許他有絲毫的閃失。

李儇的雙手緊緊抓住韁繩,眼前的一切早已經將這個曾經養尊處優的皇帝嚇得魂飛魄散。忽然,一個士卒惡狠狠地抄刀撲向自己,他大叫一聲「光圖——」便嚇得幾乎暈了過去。

王建瞬時轉過身來,反手一刀劈死了那人,又飛一般地舞刀,寶刀在空中划過幾道淡淡的影子,身旁的數人相繼倒在血泊中。當他再抬起頭的時候,驚得目瞪口呆——前方最後一段一百多步的棧道已經完全焚毀:路板早已經墜落崖谷,只留下一排護欄底側的滾木一一相連,看上去就像是長長的獨木橋。

馬是無法過去了。王建命身旁僅有的幾個親兵,分前後護駕,他親自背起李儇趴在滾木上匍匐前進。李儇不小心往身下一看,深不見底的崖谷讓他頓時感到頭暈目眩。他死死地抱住王建,一動也不敢動,任憑負起他的這名神策軍將領一步一步緩緩向前爬行著……

當爬過最後一根滾木時,王建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晉暉忙吩咐左右護下李儇到一旁休息。此刻,已近日落時分。王建稍事休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四下尋找也只剩下晉暉和王宗佶,身邊的神策軍不足一百,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烈火留下燒痕和煙土。他吩咐宗佶護送天子登上一座山頭,找了個平整開闊的地界駐紮下來,一面休息,一面等候失散的田令孜、張造那幾隊人馬。

不時地,陰冷的山風襲來,不時夾雜著原始的狼嚎和山獸的騷味。李儇這才緩過氣來,微弱的聲音顫抖著:「水……」王建好容易收集到半袋子清水,遞到李儇身前:「陛下,水只有這些了。您先休息,我這就打發他們去尋些吃食。」李儇接過水袋子,抿了一口清潤了嗓子,火燒火燎的咽喉方清涼舒適了一些。他搖搖頭:「不用了。將士們都豁出了性命,拼盡了氣力……讓他們好好休息,等到了興元,朕再重重封賞。」說罷,緊緊拉住王建的手,「今日若非愛卿捨命護駕,朕已葬身在山崖之下了!」這番話,說得王建辛酸。他咬著牙,咽下千言萬語,只道了聲:「臣身為陛下之臣,為陛下肝腦塗地,毫無怨言!」

天已經完全黑了。王建和李儇一左一右,君臣二人背靠一塊青石並排著坐了下來。或許,此時此地,李儇已經忘卻了自己是這個帝國最高的統治者,只有身邊這個過去不起眼而現在捨命護駕的神策軍使的存在,讓他感到有些許安穩。一抬頭,便能望見滿天的星斗。每每面對星空,人總會感覺到渺小,無論是一國之君還是萬眾黎民。

李儇不覺喃喃道:「若朕即位之初能曉高祖創業辛艱,也不得落個亡國的下場……」

王建側過臉,隱約望見李儇臉上的那絲憂傷。透過這份複雜的情感,他迷惑:眼前這個與自己並肩坐下的人是大唐的天子,還是一個患難途中的知己?是平易近人的明君,還是使得家國難保的桀紂?王建不希望自己所在的輝煌帝國永遠地沒落下去,然而經月的見聞和感觸讓他心裡默默察覺到——似乎這確實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他不禁為自己沒能生在一個繁榮強盛的大唐而苦悶。這些年的流離、早些時日的苦難讓他厭倦了戰亂紛爭的年代;然而他心裡卻比誰都清楚,如果不是生在亂世,自己永遠不會有施展才華的機會,更不會有孤身救駕的幸運。此時此刻,他離天子是這樣的近,近得可以清晰地聽見天子的呼吸聲;這一刻,他彷彿已經成為朝廷的股肱。但與此同時,當他仰望星空的剎那,又覺得自己同李儇一樣,在這個亂世中顯得如此的渺小,絲毫不能夠扭轉乾坤……

他努力晃了晃腦袋,打住了這些胡思亂想,低沉地對李儇道:「天下,依舊是大唐的天下,陛下依舊是萬民之主……」話音未落,王建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被兩隻軟軟的手緊緊抓住,這讓他頓時感到有些惶恐,可心中卻不由得升起了另一種溫暖。只聽李儇緩緩地,帶著有些輕微沙啞的聲音道:「你與好多人都不同……朕知道,田令孜收了你為養子,可朕卻能察覺到你的心沒有在這賊臣身上……」李儇嘆了一口氣,「唉!朕即位之初,童昏不曉天下興亡、不鑒往日榮辱,任這個閹宦把持朝綱。當朕覺醒之日,長安已非高祖太宗之故宮,半壁江山也非李唐所姓氏。自打黃巢伏法、回到長安後,朕日夜不敢怠慢國事,恨不能一日拆分五日用。讀故史記,方知先帝之昏聵。然……然先帝尚能享受四海之尊嚴,朕卻眼見著要成為千古唾罵的亡國之君哪!」說到此,李儇有些哽咽。

王建忙安慰道:「陛下何故如此?待到興元,收拾山河,再圖興復不遲!」

李儇慢慢閉上了眼睛,長長出了口氣:「倘若唐之不亡,願你王建為護國之臣!」

王建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仔細咀嚼著天子的這句話。而疲倦漸漸向李儇襲來,他枕著王建的雙膝,在這山林深處入睡了……

皇帝的一番肺腑讓王建難以入睡。多少年來,人們一直嚮往著帝王的生活,一直以為萬民之主的榮華是理所當然的。這一夜,王建感覺到,大唐天子享有天下的同時,也就肩負著擁有天下、庇護百姓的責任。堂堂天朝皇帝,從登基起就因為宦官專權而沒有自己的選擇,而當這山河破碎的時候,身家性命尚不能夠保全,更不用說保全百姓!想到這裡,他開始痛恨那些揭竿而起的平民,更痛恨幾乎是亡掉了李唐天下的人——他的義父田令孜,還有便是對眼前天子的無限的同情……想到這裡,他不禁潸然淚下……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山林縫隙中照在李儇臉上時,他彷彿已經醒了,能清晰地聽見山林中悅耳的鳥鳴。可連日的奔波讓他全身疲憊不已,他依舊靜靜地枕著王建的膝蓋安穩而平靜地呼吸著。王建一直筆挺著身軀,不敢有絲毫的移動。他一面聽著天子均勻的呼吸聲,一面努力睜大疲憊的雙眼,注視著四周——他整整一夜沒有合眼。

天漸漸亮了的時候,他忽然遠遠地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兩人相互攙扶,一瘸一拐地朝山頭上走來。哦,是他們!他們安全沒事,這真是萬幸!

原來,迎面走來的是鄭頊和張虔裕。王建打量二人,見張虔裕早已經衣衫襤褸,從前整齊的束髮已經散開,鬍鬚顯然是被火焰燎過,已經發焦地卷在一起。一旁的鄭頊雖然滿身泥土,但毫髮未損。看來,是張虔裕一路捨命照顧,完成了他昨天的將令。

「屬下把先生安全地領來了,向將軍交差!」顯然,張虔裕滿心歡喜,急於向王建交令。王建壓住心中的歡喜,卻向鄭頊二人「噓」了一聲,接著向自己的膝蓋努努嘴。鄭頊二人這才發現,天子竟然枕著王建的膝蓋甜甜地入睡。

此時,李儇也聽見響動,他挪了挪身子,揉揉迷茫的眼睛,晃著有些沉重的腦袋坐起身來。

「陛下,您醒了?」

李儇點點頭,直了直酸痛萬分的腰桿,一睜眼便看到王建紅腫的眼圈上彷彿還有淚痕。

「愛卿,你昨夜哭過?」

王建趕緊揉揉了眼睛:「哦,陛下昨夜一番言語,刺痛臣心。陛下萬乘之尊竟屈受這般艱苦,故而臣傷感。」王建一席話,把李儇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感慨地站起身來,解下御衣披在王建身上,道:「朕深感卿之忠誠,可為百官表率矣!」

王建胸中的感動再一次將淚水帶出,忙跪拜道:「陛下錯愛!但有建在,便為陛下驅使!」

「王光圖接旨!」李儇已經等不得回興元封賞,「卿之忠誠,世間罕有!朕將賜你金券一展,傳世寶玉一方,待到興元嘉獎!」

光啟二年(公元886年)三月,飽受顛簸的大唐天子李儇車駕至興元。隨後,遣王建率領部兵屯駐三泉,晉暉、張造等神策軍使四都屯兵黑水,重修棧道以通往來。

為彰護駕救主之功,李儇破天荒以王建邀領壁州刺史,創自古以來邀領州鎮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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