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長安烽火 第二十八章

一行逃亡的隊伍行進在鳳翔到興元漫長的棧道上。

一幅荒唐的悲劇畫面在日出後鋪展開來。官兵、難民相互夾雜著,委靡不振的沒有一絲精神。偶爾能夠看到這個隊伍中的幾匹疲倦的戰馬,方才能分辨出那是禁軍的將領。而李儇的龍輦也顯不出絲毫的皇家的威嚴,或者說,此時的李儇已經麻木於常年奔波,往往在這種驚慌的逃遁路上,他會忘記自己是天子,是這個曾經名揚四海一統中華的大唐帝國的皇帝。一旁的小太監不時地提醒他,已經兩天沒有用過膳了。已經有兩天了么?這麼說離開鳳翔已經兩天了,用不了多少時間,便會到興元。難道,剛剛結束了四年成都的飄零生活,新的苦難又要開始?李儇閉上眼,努力回憶那夜發生的事情……他清楚地記得十二月乙亥的深夜,他剛剛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寢宮,門外便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田令孜引著王建、晉暉闖進行宮,聲稱有外兵犯駕;不等他說話,便被劫持著出了開遠門直奔風翔。後來他才知道,與上次逃離長安一樣,百官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可這一次,更多的人已經失望,幾乎沒人願意繼續追隨。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孔緯第二次在他倉皇奔逃之後依舊義無反顧地追隨著。龍輦依舊在棧道上顛簸,李儇回想起孔緯伏在自己床前的瞬間,不由得一陣辛酸:倘若天下之臣都能如鄭畋、孔緯一般,那該多好!

「陛下,請您用膳!」李儇一直在回憶過去十天發生的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王建已經跪在他面前,雙手捧著一盤做得看似粗糙的點心。他這才回過神,隊伍已經停在一段驛道邊的柏樹林中,護衛他的五百將士在樹蔭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給王建擺擺手,嘆道:「朕不餓,一點兒也吃不下……」王建明白,皇上此刻真的沒有心思吃飯。自打出鳳翔,這幾天他不住地問王建,可有京城百姓的消息。天子啊,您是心系著大唐的子民。蒼天,您怎不還天子一個太平的盛世?王建心中泛起波瀾,他已經全然忘卻了從前在大唐天子的治下,中原有多少百姓過著生不如死的貧苦生活呢!可當他真正走進李儇的生活,卻又無法將大唐的和民眾的苦難歸咎於他一人身上,儘管他是天子。「陛下,這是山南的特產,喚作『消災餅』。您要是吃了,再誠心祈福,便可消天下之災,救萬民於水火。」王建靈機一動,勸李儇道。

李儇方才死寂的眼神中又生出一線靈光,他雖然半信半疑,但卻滿心希望王建所說的一切會是真的。他用兩根顫巍巍的手指夾起一塊餅便往嘴裡送。「謝天謝地!皇上總算吃東西了!」王建心裡欣喜著。他起身轉向不遠處正休整著的將士們——這次護駕南行,異常緊急,隨行的大多是他的親信和身經百戰的將領,但他卻破天荒將鄭頊這個文人帶了出來。

鄭頊從來沒有體驗過這般強度的急行。此刻,他早已經累得全身發軟,幾近是癱倒在一棵五人才能合抱的大樹下,眼睛微微合上,胸口卻還在大幅度地起起伏伏。「先生,一路受苦了!」王建畢恭畢敬地對鄭頊道。鄭頊微微睜眼,忙整整髒亂的衣衫,用袖子拍拍一旁的青石板,示意王建坐下。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沫,用幾近沙啞的聲音道:「不礙的,就怕,因為我……耽誤了天子的行程。」說罷,又嘆了口氣,「我也怕拖累了您!」

「有你在,我心裡踏實!」王建說的是心裡話。那夜田令孜讓他速帶兵入宮護駕南行,說的是「護駕」,其實和劫持天子已無二樣。一路上,王建始終不離李儇左右,他真怕在皇上眼中,自己成為田令孜的幫凶,甚至將來會被定為謀逆之臣。世道在變,天下彷彿真的要大亂!他雖然不似張劼一般地蠻幹,也曾在忠武軍中牛刀小試智取朱溫,但到了這決定命運前途的岔道口,依舊會覺得茫然。此時此刻,鄭頊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努力抓住不放。儘管他不知道這個落第秀才是否真能幫他扭轉乾坤,可至少在他看來,只要是識文斷字的人總會強過自己。

「張虔裕——」

「屬下在!」

「我把鄭先生託付給你,我護皇上到哪裡,你便要帶先生平安前來。」

「軍使放心!有我一口氣在,定不會讓先生受半點委屈!」

「起駕——」隨著田令孜在林中一聲長喝,軍士們四下活動起來。王建翻身上馬,和晉暉一左一右直奔天子身旁。在王建馬旁,那個曾經和他掰過手腕的小卒李吒吒早已成了他的心腹,時時刻刻護衛他主子不離左右。

就在此時,隊伍末尾忽然一陣躁動。王建警覺地帶住戰馬,手扶腰間寶刀,轉身斥道:「後隊何事喧嘩?」一個小卒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飛奔至龍輦後面田令孜的馬前跪下:「軍容大事不好!叛軍追來!距此不足一里地!軍容,趕緊保護皇上逃命吧……」

要說田令孜把持朝政十餘載,什麼世面沒有見過!可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已經嚇得他臉色慘白。他已顧不得斥責這個越級驚駕的小卒,只是在這嘈雜的棧道上聲嘶力竭地喊道:「吾兒王建,速護天子突圍!」在他所收的這五個義子中,王建、晉暉的武藝都是鼎鼎出色的,護衛天子,王建、晉暉責無旁貸。老謀深算的田令孜再專橫也清楚一個道理:一旦沒有了李儇,他的一切榮華富貴都如過眼雲煙。

龍輦上的李儇聽到田令孜的話,不由轉過了頭,那一刻,他的眼中對這個自己曾稱作「阿父」的十軍觀容使竟然充滿了無限感激——這種複雜的心緒,他自己永遠也無法說明白。

已經能夠聽到追兵的鉦鼓聲了!亡命奔跑的無辜百姓,惶惶不安的皇子王孫都簇擁到了一起,爭先恐後地逃命。本來狹窄的道路顯得越發擁擠,沖在最前的田令孜的坐騎已被無數的官兵百姓擋住不能前進了。「王建!晉暉!」田令孜再一次將目光投向了龍輦兩旁,「命你二人為清道斬斫使,率軍斬殺塞道之民,以保天子!」

頓時,王建、晉暉驚住了——斬殺逃亡的難民!這些無辜的百姓何罪之有?

身後喊殺聲越來越大,追兵越來越近,道路也越發擁擠!忽然,一支沒長眼的飛箭猛地射入了田令孜的手臂,疼得這太監哇哇直叫。他聲嘶力竭地沖王建發火:「還愣著幹啥!」沒有時間讓王建細想,他吩咐左右捨命護駕,自己領著一隊親兵如破冰的利刃一般沖向擁擠在棧道上的百姓。他望著跟隨自己多年的兵士正揮舞著手中的利刃朝向手無寸鐵的百姓;他看見那些無辜的難民渾身鮮血,聽見悲慘的嘶鳴此起彼伏。回過身來,天子已經被左右扶上了一匹青鬃,正驚恐地伏在馬背上瑟瑟發抖——他第一次感到世界上所有複雜的心情都涌到一起,第一次感到自己一身的力氣竟然無處發泄。猛然間,一股無名之火促使他麻木地,一邊保護天子衝殺,一面機械地劃著寶刀在空中飛舞……他的眼睛已經模糊,不知道是辛酸和悲憐湧出的眼淚,還是那些無辜的生命四濺的血液……

這一切是誰之過!百姓是無辜的,天子是無辜的,這更讓他心中多出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有道是:

馬嵬煙柳正依依,重見鸞輿幸蜀歸。

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泥楊妃。

一番激戰,朱玫第一股追兵被打退。此時,日頭偏過了西,晉暉領著一幹將士繼續在前面開道,而王建回到李儇身邊,一面安慰驚惶的天子,一面警覺地四下張望。

忽然,王建一帶韁繩,猛然發現眼前的一段棧道已被焚毀!棧道幾乎是通往蜀地的唯一通道,古蜀先民用一種令人驚嘆的方式在懸崖上鑿孔、架木、鋪板,延綿不絕的道路這才溝通了中原和西蜀。眼前的景象讓王建冷汗直流,倘若前方的棧道都被焚毀,那無異於坐以待斃等待朱玫的叛軍追來。

「前面棧道是怎麼回事!」王建沖手下喝道。不多時,一個探馬回稟:朱玫聯合山南西道節度使,一前一後圍堵聖駕。為了達到弒君的目的,他們不惜焚燒棧道和驛站。探馬爬上一個山頭,就能看見前面正在放火的叛軍。

腹背受敵!王建抬頭沖山頭上的探馬喊道:「可有繞過此處的道路?」探馬望了望前方巍峨的山巒,回道:「前方那座山就是大散嶺,從這邊的小路可以繞到大散嶺北麓。但如果大散嶺南麓唯一的棧道再被焚燒,就無法到達興元!」

王建跳下馬來,來到李儇馬前:「陛下,您坐穩了,臣牽馬護您翻過此山。」

「這怎麼行?你身為大將,怎可沒有坐騎?」

「陛下不用為臣擔心,趕緊起程,晚了便危險了!」

李儇已經不知如何對答,他匆忙地從懷裡取出一個黃綾子包裹著的方塊,遞給王建:「這是朕的玉璽,朕怕翻山顛簸,卿可代朕保管,切勿失落!」王建受寵若驚,跪拜在李儇馬前,雙手高舉頭頂:「臣萬死不敢負皇恩!」繼而接過寶璽,將黃緞綾子背在身後,繞到胸前結結實實地系了個結,轉身對晉暉道:「光遠,你領一百人速過此山,一定要護住大散嶺南的棧道,我護萬歲緊跟其後。」

「陛下保重!光圖,山嶺崎嶇,道路難行,多加小心!」說罷,晉暉飛身上馬直奔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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